柳永逝世的噩耗,如朔风卷地,瞬间冻凝了西子湖畔的温润。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沉寂,而是一场源自民间、撼天动地的自发哀悼。
消息传开的当日上午,杭州城的街巷便开始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店铺陆续歇业,摊贩默默收摊,酒楼茶馆撤下了彩招,换上了素色的布幡。无人组织,无人号令,一种沉痛的默契在百姓间无声流淌。
到了午后,通往孤山柳墓的道路上,已是人潮如涌。男女老幼,缟素如云。有白发苍苍的老妪,被儿孙搀扶着,挎着装有香烛纸钱的竹篮,一步一蹒跚;有满面风霜的农人,放下锄犁,换上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沉默前行;有昔日受过柳永恩惠的盐民、漕丁,成群结队,臂缠黑纱,神色悲戚;更有许多布衣书生、蒙学徒工,手持柳永的词集或《安民集》的抄本,神情庄重。
他们手中大多持着一把伞。并非为了遮阳挡雨,而是因为柳永词中,多有借伞抒写离情别绪、人生况味之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凄楚,“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苍茫,早已深入人心。此刻,这伞,成了他们与那位懂他们悲欢的词人、那位曾为他们请命的青天,最后的连接与祭奠。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冬雨,更添几分愁惨。然而,无人撑开手中的伞。人们任由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无数把收拢的伞,如同无数支沉默的仪仗,护卫着心中那座精神的丰碑。
送葬的队伍绵延十数里,行进极其缓慢。无人喧哗,只有压抑的啜泣声、脚步声,以及雨水敲打伞面、地面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悲壮的无言挽歌。沿途,不断有人加入这支沉默的洪流。有从邻近州县连夜赶来的百姓,有闻讯停泊码头的船家水手,甚至有远道而来的商人,放下货物,默默尾随。
当灵柩抵达孤山南麓,准备下葬时,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唱起了那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起初只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随即,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个声音陆续加入,最终汇成一片低沉而宏大的合唱。歌声并不整齐,甚至有些杂乱,却蕴含着最原始、最真挚的情感,在山谷间、在湖面上低沉地回荡。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歌声中,人们将手中的伞,轻轻放在墓穴的周围,一把,两把,十把,百把……千万把!各色各样的伞,堆积如山,环绕着那方朴素的青石墓碑,形成了一道无比震撼、前所未有的景观——**万民送伞**。
雨水顺着伞骨流淌,浸润着这片土地。那千万把沉默的伞,仿佛千万颗低垂的头颅,在向这位一生与“情”、与“民”紧密相连的文人,做最后的、最崇高的致敬。
此情此景,令在场所有官员、士绅,乃至柳永的书院弟子,无不震撼动容,泪如雨下。他们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民心所向”,什么叫做“青天不朽”。
一位老盐民跪在泥泞中,对着墓碑重重磕头,哭喊道:“柳青天!没有您的《煮海歌》,朝廷哪会管我们这些熬盐的死活!您走好啊!”
一位曾受益于永嘉书院“格致”科、如今已成为小有名气工匠的学子,将一把自己精心制作的、刻有简易水利图样的油纸伞放在最前面,泣不成声:“先生,您教的‘格物致用’,学生不敢忘!您看看,这是学生按您指点改良的水车部件图……”
哀歌持续了许久,直至雨歇云散,暮色四合。人群仍久久不愿散去,点点灯火在孤山脚下亮起,如同不灭的星辰,守护着长眠于此的灵魂。
那一日,西湖的水,仿佛也带着咸涩的泪意。
那一日,千万把伞,为一位白衣卿相,撑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民间国葬。
那一日,“柳永”这个名字,不再仅仅属于文学史,更以一种无比磅礴而温情的方式,镌刻进了无数普通百姓的生命记忆之中。
百姓自发悼,万民送伞行。
这并非权力的显赫,而是人格的丰碑;这并非官方的褒扬,而是民心的度量。
此情此景,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光耀千秋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