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
我习惯性地侧过头,望向隔壁阳台。
他果然在那里,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T恤,正弯腰给那几盆绿萝浇水。
水珠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就像我每次见到他时心里冒起的那串泡泡。
他忽然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我慌忙后退,躲进窗帘的阴影里。心跳如擂鼓,既怕他发现,又隐隐期待着他能发现。过了一会隔壁传来极其轻微的关门声——沈逾出门了,比她预想的还要早。心里那份因昨天“意外”而产生的微妙紧张感,似乎随着这声门响,消散了一些,却又转化为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她习惯了在清晨的楼道里,与他保持那种心照不宣的、短暂而沉默的交集,哪怕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感受一下他存在的气息。今天,连这点气息也被剥夺了。
她慢吞吞地洗漱,看着镜子里眼下淡淡的青黑,叹了口气。那个透明的文件袋就放在书包里,像一个小小的任务,也像一根连接昨天和今天的细线。
推车出门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逾家紧闭的房门,目光再次掠过门扉右下角那片墨绿色的苔痕。它仿佛比昨天更湿润了些,是因为清晨的露气吗?就像她心里那片潮湿的角落,因为一点莫名的波澜,而愈发滋蔓。
清晨的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环卫工人扫地的沙沙声和偶尔驶过的早班车。她骑得比平时慢,仿佛在拖延着什么。到达学校时,教学楼还沉浸在寂静里,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尚未完全铺满,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小心翼翼地将文件袋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确保数学课代表一来就能看到。然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旁边那个空了一天的桌角——那个平时会放豆浆的地方。今天,那里空空如也。岑宁,别自作多情了。那本就是顺手的事,或许就像每天路过报亭会买份报纸一样,只是他众多习惯中的一个,与她本人并无多大关系。忘了,或者今天不想买了,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进来,教室渐渐被各种声音填满。当沈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岑宁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紧了一下。他依旧穿着熨帖的校服,脸上是惯常的平静无波。他走向自己的座位,步伐稳健,没有多看周围一眼。然而,就在他经过她桌边的那一刻,岑宁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极其快速地将一个熟悉的塑料杯,放在了那个空了一早上的桌角。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灰尘,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杯壁依旧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带着清晨便利店熟悉的温热。红枣味的,加糖。
这杯豆浆,像一个无声的仪式,日复一日地提醒着他们之间那点脆弱又顽固的联系。关于它的起源,岑宁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 具体是哪一天,岑宁自己都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那还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她起晚了,没吃早饭就往学校跑,结果上午饿得胃疼,脸色发白。当时还是同桌的沈逾,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自己带来的、没喝的一盒牛奶推给了她。从那以后,偶尔,特别是当她看起来匆匆忙忙或者脸色不好的早晨,他有时会多带一盒牛奶或一个面包,依旧沉默地放在她桌上,什么也不说。
这个习惯,似乎断断续续地持续到了初中。后来学业渐重,他们不再同班,这个小小的举动也就消失了。直到升入高中,他们再次同班,不知从哪一天起,变成了这杯几乎每天都会出现的、固定的豆浆。
它可能早已与关心无关,更与暧昧无关。它或许只是沈逾那样一个秩序感极强的人,在漫长的童年邻里关系中,形成的某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一个被他纳入日常流程的、极其微小的环节。就像每天要刷牙、要洗脸一样,路过便利店时,顺手多拿一杯豆浆,然后放在那个熟悉的、旧邻居的桌角。仅此而已。他甚至可能从未思考过这个举动对岑宁而言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邻里间顺手的人道主义关怀,也许是因为沈逾母亲叮嘱的一句“阿逾,你和宁宁在一个班上,要照顾宁宁”。这习惯,像墙角无声蔓延的苔藓,不起眼,却顽固地存在着。岑宁从未问过,也从未拒绝。她把它看作是他们之间除了“邻居”和“同学”之外,唯一一点私密的、心照不宣的纽带,尽管这纽带的另一端,可能只是沈逾下意识的、近乎本能的顺手之举。
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猛地冲上岑宁的脸颊,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声音大得让她担心会被周围的人听见。她强迫自己冷静,将注意力转移到即将要完成的任务上。当看到数学课代表林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的心情,立刻拿起了文件袋。
林淮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也是学习委员。他与沈逾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优秀”。沈逾是雪山之巅的明月,清辉冷冽,遥不可及;林淮则是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触手可及。他成绩优异,待人接物总是带着真诚的笑意,在同学和老师中都有极好的口碑。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校服,看起来清爽又精神,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个子高高瘦瘦,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人缘很好。是老师得力的助手,也是同学间乐于请教问题的对象。他正笑着和后排一个男生击掌打招呼,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显得亲切又阳光。
“林淮。”岑宁在他经过时,声音不大但清晰地叫住了他。
林淮停下脚步,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些许意外,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岑宁?早啊,有事吗?”他的声音清澈,带着晨起的活力。
“这个,”岑宁将文件袋递过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班主任让交给你的,昨天沈逾顺便拿给我,让我转交一下。”
“哦!是这个竞赛的报名材料吧!”林淮接过文件袋,脸上露出恍然和感激的笑容,“谢谢你了岑宁,还特意帮我带过来。昨天班主任提了一句,我差点忘了。”
“不麻烦的,顺手。”岑宁摇了摇头,任务完成,心里一块小石头落地,正准备坐下结束这次短暂的对话。
然而林淮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拿着文件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岑宁摊在桌上的数学练习册,恰好停留在昨天小测那道她最终凭借沈逾提示解出的题目上,草稿纸边缘还留着清晰的辅助线痕迹。
“咦?”林淮微微俯身,手指推了推眼镜框,仔细看了看,“这道题……你用的是连接B点和D点这个辅助线?”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欣赏,“这个思路很巧妙啊!我当时做了条更复杂的线,绕了很大一圈才解出来。岑宁,你真厉害,这种方法都能想到!”
岑宁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有些发烫。她绝不能透露这是沈逾的提示,只能含糊地搪塞过去:“啊……没有,就是……突然灵光一现。”她感到一丝心虚,仿佛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荣光。
“别谦虚了,”林淮似乎找到了知音,干脆在她前排的空位坐下,把自己的练习册也拿了出来,“正好,这道立体几何的题,我总觉得我的辅助面作得不对,我想看看你的解法?”
这完全超出了岑宁的预料。她在班里向来安静,尤其在理科方面并不拔尖,很少成为同学(尤其是像林淮这样的优等生)讨论问题的对象。一时间,她有些局促,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校服衣角。但林淮的目光真诚而专注,不带任何审视或敷衍,让她不好意思拒绝。
她低下头,看向那道题。幸好,这道题她做过,是凭自己能力认真解出来的,过程还算清晰。她拿起笔,尽量条理分明地讲解了自己的思路和每一步的推导。林淮听得非常认真,不时点头,遇到关键处会提出疑问,两人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认真讨论起来,暂时忽略了周围逐渐响起的早读预备铃声。
直到正式的早读铃声尖锐地响起,才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林淮意犹未尽地站起身,脸上带着豁然开朗的愉快:“原来这个变换要放在这里!太感谢了岑宁,你的讲解比参考答案还清楚!以后数学上有什么问题,我们可得多交流啊!”他的赞美毫不吝啬,眼神明亮。他的笑容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朗。
“好……好的。”岑宁点了点头,看着林淮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这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向斜前方的沈逾。他早已端正坐好,面前摊开着英语课本,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平静而疏离,仿佛刚才教室后方那场关于数学的小小讨论,是完全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事情,未能引起他丝毫的注意。昨日那片刻的、如同错觉般的交集,此刻显得更加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