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娩

“劳烦您仔细说一下他最后的行踪。”三人在餐厅落座，不，两人——露露习惯性地靠墙站着，吉他盒放在手边。然后弗雷德掏出个小小的笔记本，按出墨水笔的笔芯。

　　“大概一个月之前，萨德回家说黄金采掘场那里给他升职了，然后说有个新项目要他负责。他就收拾东西，说准备去工地住。”玛莲娜抽了抽鼻子，把脸埋在枯槁的肩膀和手臂间。

　　“采掘场那事儿谁都懂，新项目不就是新的挖掘地嘛，我想男人上进点不是啥坏处，所以就给他收拾好了东西，然后他过去一个月也没回来。我打电话给工地，他们说萨德早就不住集装箱了。然后我问项目，他们说俩礼拜之前就已经搞定了。”玛莲娜看上去快要哭了，她扯过一张手绢捂住脸，“哦我的萨德，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降生，你到底在哪儿——”

　　露露在女人的哭声中环视屋子，干净的地板，干净的窗，干净的桌子。漂亮的布艺沙发对面的木质柜台上摆着巨大的电视。墙上挂着结婚照，还有成对出现的杯子、餐具和靠枕。

　　玛莲娜没有工作，或者说她的工作就是家庭主妇。

　　显然她做的很不错。房子虽小，但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平时下班之后去哪儿？”露露开口。

　　“呃这位是……？”玛莲娜这时候才露出一点疑惑。

　　“哦，这是专家证人。”弗雷德摆了摆手，“她跟我一起的，能信任。”

　　“哦……他平时最多也就去酒馆喝两杯，晚上十点之前总归到家了。”玛莲娜不安地绞着手指。

　　“他两个礼拜没去上班，单位没打电话来问情况？”

　　“他们说项目结束，老板给他们整个小组都放了假，所以没人关心萨德到底去哪儿。”玛莲娜看上去更沮丧了些。

　　“我去看看房间里。”露露用手撑着自己站直，“你们的卧室和萨德先生的私人空间在哪？”

　　卧室很温馨，一张大双人床，一个大衣柜，属于女人的化妆台，两个床头柜，还有散落在地上的小圆凳。墙上挂着两人的各种合照。旁边小小的封闭阳台上是属于男人的书桌，桌上是几本工程书籍，一本操作手册，一些文具，一盏台灯。

　　弗雷德没进来，他在外面安抚那位脆弱的夫人，偶尔能传来一两句他们的谈话：“我决定要叫他小亚当，我觉得他是个男孩——没有为什么，哈哈，母亲的直觉？我也说不好啦……小女孩的话叫伊莲也不错？”

　　露露飞快地检查完卧室，一切正常。衣柜里少了几件外套和内衣，和玛莲娜夫人的描述相符。

　　然后她的耳朵动了动，精确地捕捉到卧室外的一阵骚动。“露露！快来帮忙！”弗雷德在喊，声线惊慌。

　　露露两步跨出房门，就见玛莲娜已经抱着肚子倒在地上，面部因疼痛而扭曲，冷汗淋漓。

　　“让开。”露露来不及卸下吉他盒就冲了过去，掀开玛莲娜的裙子，裙底已经被一片猩红的血浸湿。她伸手摸上孕妇的肚子，鼓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要生了，叫救护车。”冷冽醇厚的女声成了混乱空间里的主心骨，“虽然我只给动物接生过，但多少有点是共通的，应该够你撑到医生来。别怕，玛莲娜女士，你的孩子需要你保持冷静和勇气。”

　　“好痛！好痛——”玛莲娜在尖叫，她在露露耳边尖叫，震得露露的耳膜剧痛。那尖叫里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但露露没空分辨，也没那个力气分辨。

　　“好，我知道……请先……”她艰难地开口。

　　“他在踢我！我的天，我的小亚当！”母亲的惨叫尾音拖得长到能绕颈三周还打个死结，音调高得似乎要把房顶都掀开。

　　然后“噗”的一声，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露露一脸。

　　那不是雨。

　　被掀开的也不是这个房子的屋顶。

　　那是玛莲娜的肚子。

　　爬出来的也不是婴儿。

　　那是个青白皮肤，张着大嘴的怪物，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全有。额头宽大，头皮浮肿，眼皮也浮肿，头发稀疏，软而长，耷拉在脑后，长了满嘴的尖牙，露露一眼扫过去至少看到了三排。它的肤色越往肢体末端越加深，手和脚都呈现名字完全不自然的青黑色，指间黏连，像是鱼鳍。它没有脐带，六根细长的肉管从背后伸出，连接到母体的肚子里。

　　它在啼哭，尖叫着啼哭。

　　如同任何人类婴儿刚出生时一样，声嘶力竭地啼哭。

　　然后他一边啸哭，一边把自己的六根脐带从母体中拔下。

　　而它的母亲，玛莲娜，此时正一边哭，一边笑，伸出双手似乎要去拥抱它，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孩子，我的小亚当，快让妈妈抱抱你……”

　　最先醒过来的是熟练的老猎人。露露压低了上半身，拽着弗雷德缓缓退到墙角，卸下吉他盒，里面放着一盒漂亮的猎枪零件。弗雷德手上连电话都没放下，他看上去已经傻了。

　　几下清脆的咔哒声后，猎人最亲密的伙伴组装完毕。

　　“你要干嘛？”弗雷德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排除兽害。”露露把视线挪进瞄准镜。

　　“那是个孩子！”

　　“对，三排鲨鱼牙，背上还长触手，自己撕开母亲肚子爬出来的孩子。”露露的声音依旧冷冽。

　　弗雷德失语了。

　　瞄准镜移动到那婴儿的胸腹。

　　母亲还在虚弱地呼唤自己的孩子，伸手颤颤巍巍去解胸口早已被崩开的扣子要给她的孩子喂奶：“不管你是什么……我的小亚当……妈妈都爱你……快，妈妈这儿有奶喝……”

　　子弹上膛，猎人食指轻扣，子弹从膛线旋转着冲出，扎透婴儿的胸腹，从它胸口贯通而出。婴儿还在尖叫，他把嘴开得更大，一口咬上母亲因为衣物撕裂而袒露在外的乳房，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而后是果断的第二枪，射爆了它正发出尖利哭泣的大嘴和头部。

　　母亲带着满足的微笑躺在地上，轻白得如同一片羽毛，随时都能飘走。婴儿青绿色的躯体倒在母亲的胸脯上，被母亲惨白的胳膊环绕，嘴里还含着母亲的乳房。满地血污成了他们的床单和被褥。没有助产士，没有医生，也没有焦急等待的家属。

　　在两人面前结束的是一场荒谬的自助分娩。

　　露露收起枪支，反手拍了拍呆立墙角的弗雷德：“醒醒，搞定了。”

　　“你杀了个孩子……你，你……”他语无伦次，目光死死钉在房间中间那摊红绿交织的血肉上，眼睛里血丝密布。

　　“那是个杀了它母亲自己爬出肚子的怪物。”露露好心地纠正他。

　　弗雷德瞪着她的脸，又看看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转头跟个第一次跑现场的新兵蛋子一样开始剧烈的呕吐，快要把自己内脏都吐出来的那种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