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薄纱裹住西境的驿道，马蹄踏过结着白霜的沙砾，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尤夏将披风裹得更紧些，指尖仍能觉出寒意——这西境的冷，是渗进骨缝里的，连风都带着沙尘的粗粝。
“吁——”凌炎柯忽然勒住缰绳，目光落向道旁的断碑。
断碑半截埋在沙里，碑身裂着道斜纹，上面的字迹早被风沙磨得模糊。而碑旁蜷缩着个老妇人，灰布衣裙上打满补丁，枯瘦的手攥着块洗得发白的布帕，正一遍遍地念叨：“芳柔……我的芳柔……”
尤夏翻身下马，轻步走过去
尤夏老夫人，您是在等人吗？
老妇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漫着红血丝，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住尤夏的手腕：“姑娘！你见过我家芳柔吗？她穿水红的夹袄，辫梢系着蓝布条……十岁那年去镇上买盐，让人贩子拐走了！”她抖着布帕，帕子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冯”字，“他们说往北边去了，我找了九年……九年啊！要是还活着，她该十九了……”
说到这里，老妇人忽然松开尤夏的手，哆哆嗦嗦地解开腰间的布囊——那布囊缝了三层，磨得边角发亮。她从最里层掏出一卷叠得板正的麻纸，指尖颤得几乎捏不住，小心翼翼展开时，纸屑簌簌往下掉。
“这是……这是芳柔十岁那年，我求镇上画匠画的。”老妇人的声音发颤，麻纸上是幅用炭笔勾勒的少女像：梳着双丫髻，辫梢果然系着蓝布条，额角有颗小小的痣，嘴角还带着没褪尽的婴儿肥，正抱着个粗陶碗笑，眉眼间的娇憨像能从纸里透出来，“画匠说画得不像，可我觉得像……这些年我走到哪带到哪，夜里就拿出来看……”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画像上少女的脸，皱纹堆起的眼角又漫出泪：“他们说樊楼背后有大人物撑着，寻常人碰不得……姑娘、公子，你们要是见到芳柔，告诉她，娘在老地方等她——就是镇上那棵老榆树下，我每个月十五都去，带她爱吃的枣糕……
画像的边缘已经起了毛，炭笔的痕迹被反复触摸得有些模糊，可少女的眉眼却依旧清晰，像老妇人心里焐着的一点暖，在西境的风沙里不肯凉透。
尤夏您可知道那伙人贩子的去处？
老妇人的眼泪砸在布帕上：“听人说……这西境有个‘樊楼’，专收拐来的男女——女的被逼着做娼妓，男的就卖去矿上做奴！地方没个准信，今天在破庙，明天说不定就挪去废窑……我寻了半年，连樊楼的影子都没见着！”
凌炎柯樊楼？
凌炎柯走过来，指尖在剑柄上轻叩
凌炎柯您是在哪处听人说起的？
“茶肆的伙计偷偷说的！”老妇人慌得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说樊楼背后有大人物撑着，寻常人碰不得……姑娘、公子，你们要是见到芳柔，告诉她，娘在老地方等她……
尤夏的喉间发紧，伸手轻轻按住老妇人的手
尤夏您放心，我们若是见到冯姑娘，一定带她去找您。
老妇人猛地抬头，抓住尤夏的手按在画像上，掌心的温度烫得尤夏一怔：“谢谢……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是好人……”
尤夏王庭与总督勾结，若樊楼是他们敛财的工具……那冯芳柔的事，或许能牵出他们的罪证。
凌炎柯正是。
凌炎柯黑榆关是总督的势力范围，樊楼若藏在那一带，正好一并查探。先找个隐蔽的客栈落脚，等入夜后寻樊楼的踪迹——这地方既是流动的，必然有接头的暗号或标记。
两人沿着驿道往北走，日头渐高，沙地上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途经一处破败的茶肆
凌炎柯进去歇歇，探探口风。
茶肆里只有个满脸皱纹的掌柜，正蹲在灶边添柴。见两人进来，他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两位要点什么？只有糙茶和干饼。”
尤夏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同时取出那卷画像展开一角
尤夏掌柜的，打听个地方——您可听过‘樊楼’？见过画里这姑娘吗？
掌柜的添柴的手猛地一顿，火星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却像没察觉般，目光落在画像上，喉结动了动：“这是冯婆子的女儿？她这画像，西境北边的人家差不多都见过——可樊楼的事，哪是咱们能碰的？上个月有个货郎说漏了嘴，说见过类似的姑娘被塞进马车，转天就没了人影。”
凌炎柯转去了哪里？
掌柜的往门口瞥了一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谁知道呢？樊楼的据点三个月一换，有时候是废窑，有时候是荒村，连接头的人都戴着面罩。听说他们有个规矩——‘货’只要过了手，就会立刻转去下一个据点，连经手的人都不知道最终去哪。
尤夏难道一点踪迹都没有？
“也不是……”掌柜的犹豫了半晌，才从灶边摸出个缺了口的粗碗，往里面倒了点糙茶，“前几天夜里，我起夜时看见东边的山坳里有灯笼晃——那地方是片乱葬岗，平时没人去。灯笼上绣着‘樊’字，还有人喊‘送新货’……但那地方邪性得很，我没敢靠近。”
凌炎柯东边山坳？离这里多远？
二十里地，叫‘鬼哭坳’。”掌柜的叹了口气，“两位还是别去了——那地方是樊楼的‘中转站’，守的人比枯骨滩还多。冯婆子的女儿要是真在那，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已经明了。
凌炎柯“樊楼越是藏得深，越说明背后的人不敢见光。冯芳柔的踪迹，或许就是撕开这张网的口子。”
鬼哭坳的天色比别处暗得更早，刚到山脚下，风里就裹着若有若无的哭声——是风吹过荒坟的哨音，却听得人后颈发毛。两人将马藏在林子里，借着夜色摸上山坳。
山坳深处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庙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灯光。尤夏贴着墙根往里看，只见院里站着几个穿黑衫的汉子，腰间都别着短刀，正守着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
“这趟的‘货’里，有个额角带痣的，是总督要的，别弄伤了。”一个领头的汉子叼着烟袋，声音粗哑。
另一个汉子掀开马车上的黑布，露出里面蜷缩的人影——其中一个穿水红夹袄的姑娘，辫梢的蓝布条已经磨得发白，额角的痣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是冯芳柔
可画像上那双眼的娇憨早没了踪影，此刻她的眼窝陷得很深，瞳仁里蒙着层化不开的灰，像被西境的风沙腌透了的枯草。听见汉子的话，她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将膝盖往胸口收了收，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车厢板，动作里全是麻木的无奈——九年的娼籍生涯，早把她眼里的光磨成了尘土。
尤夏攥着画像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画像上笑盈盈的双丫髻少女，和眼前这个眼尾垂着疲惫的姑娘，像隔着一场跨不过的风沙。
凌炎柯按住她的肩，声音压得极低
凌炎柯别慌，等他们松懈。
就在这时，庙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锦袍的男人走了出来，脸上戴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人都齐了？连夜送去总督别苑。这丫头是‘熟货’，总督就好这口温顺的。”
领头的汉子弯腰行礼：“是！这丫头进樊楼三年，早乖得像猫了，肯定不会惹事。
冯芳柔的指尖抠得更紧，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话，连羞耻都成了多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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