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滑过去,安宁在御书房当值,倒也渐渐习惯了。每日里分类奏折、磨墨奉茶,闲暇时还能翻翻胤禛书架上的藏书,比起在茶房时,见识涨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日,胤禛正批阅着一份关于直隶地区春旱的奏折,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今年雨水少,眼看春耕要受影响,几个州县已经报了灾情苗头,请求减免赋税。国库不丰,减免赋税说起来容易,可朝廷运转、边关粮饷哪里不要钱?他执笔沉吟半晌,朱砂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红晕,也未能落下批语。
安宁正将分好类的奏折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几行字,动作微微一顿。
胤禛察觉到她片刻的停滞,抬眼问道:“怎么?你对农事也有见解?”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并无轻视之意。相处这些时日,他已深知这女子内秀,心思灵慧,常有不俗之见。
安宁略一思忖,觉得此事关乎民生,说说也无妨。她放下奏折,退后一步,声音清晰平和:“回陛下,奴婢愚见。春旱影响春播,若只等天降甘霖或一味减免赋税,终究被动。”
“哦?”胤禛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示意她说下去。
“奴婢曾在杂书中看到,应对春旱,并非全无办法。比如,可兴修小型水利,挖掘陂塘水窖,蓄积雨季之水,以备干旱之时。再者,亦可推广‘代田法’或‘区田法’此类精耕细作之术,保墒抗旱,提高田亩产出。若官府能组织民间以工代赈,兴修水利的同时,也能让灾民有所收入,度过荒时,而非坐等救济。”她顿了顿,见胤禛听得专注,便继续道,“赋税之事,或可考量受灾程度分等级减缓,或允许以部分实物如草料、劳力抵充,灵活处置,既能稍纾民困,亦不至过度损耗国库。”
她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条理分明,既指出了问题,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法子,并非空谈。胤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些方法他并非全然不知,但由一个深宫女子如此系统地娓娓道来,却属罕见。她口中的“杂书”,恐怕非同一般。
“你可知,兴修水利、推广耕法,皆非一日之功,需官吏得力,民间配合。”胤禛敲了敲桌面,点出关键。
“陛下圣明。”安宁微微颔首,“正因非一日之功,更需早日筹划,持之以恒。农为国之本,本固则邦宁。与其灾后赈济,不若灾前预防。若一地能因水利兴修而成为常熟之地,其所产赋税,远胜于年年减免的贫瘠之地。”她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
胤禛凝视着她,眸色渐深。她站在下首,身姿挺拔,目光清正,谈论起国家民生时,身上那股疏离冷淡仿佛被一种内在的光华所取代。
“取纸笔来。”他忽然吩咐。
安宁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取来铺好。
“将你方才所言,关于水利与耕法之要,写下来给朕看看。”胤禛道。
安宁看了他一眼,执起墨迹未干的紫毫。她略一凝神,便落笔书写。手腕悬稳,运笔流畅,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柔媚之气,反而笔画开张,结构舒朗,转折处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锋锐风骨,力透纸背。一手行楷写得是大开大合,洒脱不凡。
胤禛站在一旁,越看心中越是赞叹。字如其人,果不其然。这手字,没有十几年的功夫和开阔的心胸,断然写不出来。
“你这手字,倒是难得。”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安宁笔下未停,口中应道:“父亲在世时督促得紧,让陛下见笑了。”她知道这字可能惹人怀疑,但让她故意写丑,却也做不到。
写毕,她放下笔,将纸轻轻吹干,奉给胤禛。
胤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内容与方才所言无二,但白纸黑字,更显思路清晰。他将纸折好,放在那份奏折之上,沉吟道:“你所言,确有可取之处。苏培盛,传朕旨意,让户部和工部就直隶春旱之事,合议个条陈上来,重点考量兴修小型水利与以工代赈之法。”
苏培盛在外间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三七晃晃悠悠:“但他看你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姐姐,我总觉得他憋着大招。”
安宁心里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胤禛处理完这事,心情似乎松快了些,重新坐下批阅奏折。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头也不抬地忽然问道:“你那日说的《农桑要术》,看到哪里了?”
安宁正神游天外,闻言回神:“回陛下,已看完了酿酒篇,正在看蚕桑篇。”
“可有心得?”
“获益良多。只是书中所述,多为江北之法,若能在江南水乡因地制宜,改进蚕室通风防潮,或能进一步提高丝帛产量。”她随口答来,这些都是她结合现代知识和这个时代实际情况的思考。
胤禛笔尖一顿,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似乎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给出惊喜。他不再说话,御书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墨沙沙的声响。
傍晚,安宁下值回到住处。刚推开房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细藤编织的小小食盒。她有些疑惑地打开,里面竟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并一小坛用红布封口的……梅子?
她拿起压在坛下的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属于皇帝的刚劲字迹:“既喜酿梅子酒,宫外之梅与宫内何异?”
安宁捏着那张纸,看着那坛青翠的梅子,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他这算是一种形式的“温水煮青蛙”?
三七在她脑海里尖叫:“啊啊啊他真的好会!姐姐他记得你想酿梅子酒!”
安宁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在桌上,语气硬邦邦地对三七说:“闭嘴。一坛梅子就想收买我?想想他那满后宫的女人。”
话虽这么说,但她看着那坛新鲜饱满的梅子,指尖却无意识地在那粗糙的坛壁上摩挲了一下。
出宫的念头,依旧坚定。
只是这“青蛙”当得,似乎越来越不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