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雨季总算过去了,天放晴后,阳光亮得晃眼。安宁的“济安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看诊的、抓药的,人来人往。
她正低头给一个发热的孩子把脉,三七忽然在她脑子里“嘀嘀”报警:“姐姐!有情况!外面来了几个生面孔,穿着普通,但走路的架势和眼神,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像是……宫里出来的高手!”
安宁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温声询问孩子的症状,开了方子。等那对千恩万谢的母子离开,她才借着收拾桌案的间隙,抬眼向外望去。
果然,医馆对面的茶馆里,临窗坐着两个男子,看似在喝茶闲聊,但那坐姿和偶尔扫过来的目光,锐利得让人无法忽视。街角还有个挑着担子卖杂货的,脚步沉稳,气息绵长。
呵,还是找来了。
安宁心里叹了口气,倒也不算太意外。以胤禛的性格和能力,找到她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他派来的人,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并没有立刻上前抓人。
这是什么意思?监视?还是……在犹豫?
接下来的几天,那些“眼线”依旧存在,但始终保持着距离,没有任何动作。安宁照常过日子,该看病看病,该采药采药,只是心里多了几分警惕和揣测。
三七有点着急:“姐姐,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憋着坏呢?”
安宁一边捣着药,一边在心里回道:“静观其变。他既然没直接把我绑回去,就说明事情可能有转机。”
又过了几日,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通过南来北往的客商,迅速传遍了苏州城,也传到了安宁的耳朵里——
京城巨变!皇上以“德行有亏,窥探圣意,紊乱宫闱”为由,下旨废黜了皇后乌拉那拉氏!将其迁居冷宫,非诏不得出!
与此同时,后宫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多位昔日得势的妃嫔或因家族牵连,或因自身过错,被降位份、禁足,甚至牵连前朝官员落马。整个紫禁城风声鹤唳,据说连空气里都飘着散不去的血腥味。
街坊邻里都在议论纷纷,猜测着皇上为何突然如此大动干戈。
只有安宁,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愣住了。
废后……清洗后宫……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日皇后在御书房外,轻描淡写提议给她“答应”名分的情形。难道……他查到了什么?是因为这个?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莫名一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涌上来。她甩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想法压下去。
“不可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为了我一个宫女……”
三七却在她脑子里兴奋地转圈:“哇!姐姐!冲冠一怒为红颜啊!肯定是查出来皇后使坏了!”
安宁:“……闭嘴,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就在废后消息传来后的第三天傍晚,安宁关了医馆的门,正在后院厨房里准备晚饭。
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
安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放下手里的菜刀,擦了擦手,走到院门后,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身看似普通的玄色长袍,风尘仆仆,身形挺拔,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或者说不敢看懂的情绪。
不是侍卫,不是太监。
是胤禛本人。
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跨越了千山万水,站在了她江南小院的门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隔着门槛,一个门内,一个门外,静静对视着。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暖光,却化不开他眼底的深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最终还是胤禛先开了口,声音因为长途奔波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安宁,朕……来了。”
安宁抿了抿唇,让开了身子:“陛下……请进。”
胤禛迈步走了进来,目光迅速扫过这间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干净整洁,墙角种着草药,廊下晾着药材,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清淡药香。她在这里,确实过得很好。
两人站在院子里,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尴尬和凝滞。
最后还是胤禛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切:“安宁,跟朕回宫。”这句话不像是命令,倒像是一声压抑到机智的、带着涩然的叹息,重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安宁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声音平静却坚定:“陛下,民女在这里很好。”
意料之中的拒绝。胤禛的心沉了沉,但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试图用威势压迫。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那卷轴的材质,安宁认得,是圣旨。
但胤禛并没有宣读,而是直接将这卷轴,递到了安宁面前。
安宁疑惑地看着他,没有接。
“打开看看。”胤禛道。
安宁迟疑了一下,接过卷轴,缓缓展开。
然后,她彻底愣住了。
卷轴上是空白的。除了卷首固定的印玺和年号,以及卷尾本该由皇帝亲笔书写内容的地方,盖着的那方鲜红的“皇帝之宝”玉玺大印之外,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一道……空白圣旨?!
“陛下……这是何意?”安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胤禛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吸进去:“朕知道,你不信朕。不信帝王的真心,不信后宫的承诺。朕之前……也确实做得不够好。”
他的语气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剖析自己的坦诚:“朕查清了。皇后那日,确实说了不该说的话,用了不该用的心思。后宫倾轧,是朕的疏忽,让你受了委屈,逼得你不得不走。朕已废后,肃清宫闱。就当是......可怜可怜朕。”
胤禛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热气拂过,带着滚烫的温度
“朕知道你嫌朕身后那些女人那些后宫算计,嫌朕碰过她们是不是”他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他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可朕这里,是干净的”
安宁握着那卷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空白圣旨,手指微微颤抖。
他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恳求:“朕知道,你心系天下,胸怀苍生。你说你爱这片土地,爱这古老的文明和生生不息的人们。”
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句话用尽了他极大的力气:“但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同样是朕的责任。朕一个人,力量有限。安宁,回来帮朕。”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道圣旨,是朕给你的承诺和......退路。上面没有任何内容,如何使用,何时使用,全由你心意。你可以用它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推行你想推行的政令,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实现你……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抱负。”
“朕给你权利,给你在宫外永远无法触及的力量和平台。你可以不必困于后宫方寸之地,朕许你参与政事,许你施展才华,许你亲眼看着,你我一起,能让这天下变得更好一点。”
“回来,安宁。”他向前一步,距离她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不是以妃嫔的身份,而是以……伙伴的身份。信朕这一次,可好?”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草药的细微声响。
安宁低着头,看着手中那道空白的圣旨,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完全没想到,胤禛会做到这一步。
亲自前来。
废后肃清。
空白圣旨。
赋予她参与朝政的权利。
这几乎是将他的帝王权威和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剖开,放在了她的面前,任由她裁决。
她还能说什么?
她还能以什么理由拒绝?
出宫是为了自由,是为了实现心中所愿。而现在,他给了她一个更大、更广阔的舞台,让她能真正为她所爱的这片土地和人民做更多事。虽然依旧在皇权的框架内,但他给出了他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自由和信任。
那道空白圣旨,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不相信帝王的爱情能永恒,但她或许……可以相信一次,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为了他的江山社稷,所能展现出的最大诚意和合作精神。
良久,安宁终于抬起头,对上了胤禛那双带着紧张期盼的眸子。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那道空白圣旨仔细卷好,握在手中,然后,对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清晰而坚定。
胤禛紧绷的下颌线瞬间松弛下来,眼底骤然迸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光亮,他几乎要伸手去握她的手,却在看到她平静的眼神时,硬生生克制住了。
他知道,她答应回来,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因为那片她深爱的土地和人民。
但这已经足够了。
至少,他把她留住了。留在了一个他可以看到,可以触及,可以并肩的地方。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