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

江南入了梅，细雨淅淅沥沥，连着下了好几日也不见停。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泥土草木的清新气息。

安宁的“济安堂”里，这会儿没什么病人。她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廊下，一边看着院子里药圃里被雨水滋润得绿油油的草药，一边手里也没闲着，在用细麻绳修补一个有些破损的草药筛子。

隔壁的王婆婆端着一小碟新炒的南瓜子，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坐在了旁边的竹椅上。

“安姑娘，歇会儿，尝尝婆婆炒的瓜子，香着呢。”

安宁笑着道了谢，接过瓜子，和王婆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王婆婆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儿女都在外地，一个人住，性子爽朗，对安宁这个独身在外、医术好又心善的姑娘格外照顾。

聊着聊着，就说起了最近城外村子里闹时气（季节性流行病），有几个孩子发热，安宁前几日背着药箱冒雨去看了，还教了村民几种常见的、能清热解表的草药长什么样，让他们可以去附近山上采些备用，能省些药钱。

王婆婆嗑着瓜子，感叹道：“安姑娘，你心肠真是顶好的。自己开着医馆，还这般费心费力地帮衬那些不相干的村里人，图个啥哟？”

安宁手里修补的动作没停，闻言抬起头，目光越过细密的雨帘，看向远处被水汽晕染得有些朦胧的街巷和更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声音在沙沙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平和：

“婆婆，我啊，不图什么。就是觉得，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生养了我们，这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一代又一代，创造了那么多好东西，诗词歌赋，医卜星相，农耕水利……这古老的文明，像一条流淌了千年的大河，厚重又温暖。”

她顿了顿，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继续道：“我爱这条大河，也爱这河里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那些村民，那些街坊，甚至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都是这浪花里的一朵。能看到他们少受些病痛之苦，能帮上一点点小忙，看着这片土地上的烟火气旺旺的，我心里就觉得踏实，觉得高兴。这大概……就是归属感吧。”

她说得自然而然，没有半分刻意和矫情，仿佛这本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王婆婆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安宁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光亮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安姑娘你说话文绉绉的，婆婆不太明白，但婆婆知道，你是个心有大善的好孩子！”

廊下，一老一少，在淅沥的雨声中，分享着一碟热乎乎的南瓜子，气氛温馨而安宁。

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养心殿。

胤禛看着夏邑呈上的最新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安宁在苏州的日常生活，包括她与王婆婆在廊下的那番对话，几乎一字不差。

当看到“我爱这条大河，也爱这河里每一朵小小的浪花”时，他执笔的手猛地一颤，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奏折上，鲜红的墨迹瞬间污了一大片。

可他浑然未觉。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这片土地……古老的文明……像一条流淌了千年的大河……”

“……爱这河里每一朵小小的浪花……”

“……归属感……”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口。

他以为她出宫，是为了“一间小院，几分薄田”，是为了“简单自在”，是为了避开后宫的倾轧，甚至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知冷知热的人”。

他从未想过，她的心里，装着如此广阔而深沉的东西。

她爱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地方，而是这片孕育了她的古老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明与人民！

她所说的“自由”，并非仅仅是身体不受禁锢，更是灵魂能够与她所热爱的一切紧密相连！

所以，她才会在御书房，对农事、吏治、教育提出那些切实可行的见解，因为她真心希望这片土地能更好。

所以，她才会在江南，安然地开一间小医馆，免费教村民认草药，因为她将自己视作那“浪花”中的一朵，愿意为她所爱的这片土地和人民尽一份心力。

而他呢？

他坐拥天下，口口声声说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可他的视野，却一度被局限在这四方宫墙之内，局限在权力的制衡与后宫的纷扰之中。他甚至以为，用妃嫔的名分、用帝王的恩宠，就能留住她。

何其可笑！何其……狭隘！

这一刻，胤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自惭形秽。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为何要出宫。

不是矫情，不是欲擒故纵，更不是心有所属。

而是他的世界，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与她内心那片星辰大海般的胸怀与热爱相比，实在是……太小了，太微不足道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根本困不住一只向往着整片天空的鹰。

他缓缓向后靠在龙椅上，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

脑海里浮现出她最后一次在御书房当值时的样子，低眉顺目，沉静如水。原来在那平静的表面下，藏着的是一颗如此滚烫而博大的心。

他想起她谈及宫外时发亮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的，是对脚下万里河山和亿万生民最深沉的爱恋。

他之前竟从未读懂。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铜漏滴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许久，胤禛才睁开眼，眸中翻涌的剧烈情绪已经平复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和一丝……了悟后的沉寂。

他挥了挥手，示意夏邑退下。

独自一人时，他再次拿起那份密报，看着上面记录的她与王婆婆的闲话家常，看着那句“我心里就觉得踏实，觉得高兴”。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墨字，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江南湿润的空气，和她说话时那温柔而坚定的语气。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声，带着无尽的涩意。

“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

不是放弃，而是终于认清，他永远无法用她抗拒的方式去拥有她。

或许，让她在那片她所热爱的天地里，自由地做一朵快乐的“浪花”，想逃？胤禛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偏执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