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府。
安宁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裙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正站在一间临河小院的廊下,看着院子里晾晒的各类药材。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微寒。
“安姑娘,这是这个月的账目,您过目。”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将一本册子递给她,态度恭敬。
安宁接过,快速翻看了一下,点了点头:“张叔辛苦了,收支清晰,没问题。”
被称作张叔的汉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还是姑娘您有本事,这‘济安堂’开张不过两月,名声就打出去了!您配的那些成药丸子,效果好,价钱也公道,街坊邻里都夸呢!”
安宁微微一笑,没说话。
离开京城已经三个多月了。她一路南下,靠着三七的扫描能力和自己懂的一些医药知识(得益于在御书房看的那些杂书和现代常识),倒是没吃什么苦头。到了苏州,她用攒下的银子盘下了这处带小院的门面,前头开医馆,后头自己住,取名“济安堂”。
她医术不算顶尖,但处理些常见病症,配置些效果比寻常药铺好些的伤风感冒、跌打损伤药丸,还是绰绰有余。加上她定价合理,对贫苦人家有时还酌情减免,很快就在这片街区站稳了脚跟。
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每天看诊、配药、打理小院,闲暇时去河边走走,或者窝在院子里看看书,研究下新药方。比起在宫里时刻紧绷着神经,现在的生活简直自在得像神仙。
三七每天在她脑子里叽叽喳喳,对什么都新奇得很。
“姐姐,今天集市上的莲藕好新鲜!”
“姐姐,隔壁王婆婆又送来自家做的青团了,可好吃了!”
“姐姐,你看那边有卖丝绸的,咱们也扯块布做件新裙子吧?”
安宁由着它闹,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她甚至真的开始琢磨着,等再攒点钱,是不是可以雇个帮手,然后把旁边那块小空地买下来,种点草药,再搭个葡萄架子。
自由的味道,是带着草药清香和市井烟火气的,真好。
与此同时,紫禁城,养心殿。
气压低得吓人。
苏培盛几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地汇报着暗卫传回来的消息。
“回……回皇上,安姑娘……哦不,安宁,她……她眼下在苏州府,开了间小医馆,名叫‘济安堂’。”苏培盛的声音越说越小,额头上冷汗直冒。
御案后的胤禛,面无表情,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继续说。”
“是……据暗卫观察,安姑娘医术尚可,生意……生意似乎不错,与邻里相处也……也和睦。”苏培盛硬着头皮,把暗卫描述的“安宁姑娘气色红润,笑容也比在宫里多了”,“时常自己去集市买菜,还与街坊闲聊”之类的细节,含糊地概括了过去。
但他知道,皇上想听的,绝不是这些。
胤禛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暗卫密报上的字眼——“生活安稳”,“颇受爱戴”,“神色从容愉悦”……
她过得很好。
离开他,离开这紫禁城,她非但没有落魄,反而活得如此……滋润。
一股混杂着怒火、挫败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猛地冲上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他以为她出宫后会想念宫里的安稳,会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并非她想的那般简单,甚至会……吃些苦头。
他甚至想过,若她在外受了委屈,他或许可以……
可现实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她不需要。她离开他,过得比在他身边时,快活千百倍。
这个认知像一根毒刺,扎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她……为何突然出宫?”胤禛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三个月。之前是震怒于她的逃离,是疯狂地想把人抓回来,如今得知她安好,那股被背叛和抛弃的怒火稍缓,更深层的疑惑便浮了上来。
她明明之前虽然冷淡,但也算安分,甚至在御书房帮了他不少忙。为何突然就……不惜冒险也要离开?
苏培盛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发颤:“奴才……奴才查了,安姑娘出宫前那日下午,皇后娘娘……曾来过御书房。”
胤禛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皇后?”
“是……据当时在廊下当值的几个小太监隐约回忆,似乎……似乎听到了皇后娘娘提及……提及给安姑娘名分之事……”
名分?
胤禛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了。皇后那日确实来过,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于礼不合”、“惹人闲话”,建议给个“答应”的位分……
他当时并未立刻答应,只说“自有考量”。他以为这只是后宫惯常的试探和规矩,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就因为他没有立刻拒绝皇后的提议,让她觉得,他即将把她纳入后宫,成为那众多妃嫔中的一个?
所以她才会如此决绝地、连夜逃离?
这个猜测,让胤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想起她曾认真地说:“奴婢只想过简单自在的生活。”
想起她谈及宫外时,眼中那纯粹而热烈的光芒。
想起她拒绝那些华美缎子时,那不卑不亢的“无功不受禄”。
她从未掩饰过对自由的向往,对后宫生活的排斥。
是他……是他忽略了她的意愿,是他潜意识里认为,只要他给予足够的耐心和恩宠,她迟早会“心甘情愿”地留下。
却没想到,他的“考量”,他的“徐徐图之”,在她看来,竟是催命的符咒,逼得她不得不走。
“下去。”胤禛的声音低沉喑哑。
苏培盛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空荡荡的养心殿内,只剩下胤禛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目光似乎想要穿透这高墙,望向那遥远的江南。
她是因为怕成为后宫的一员,所以才走的。
这个认知,比任何指责都让他感到无力。
他拥有天下,却给不了她最想要的东西。
而他曾自以为能掌控的一切,包括她的心,原来从一开始,就从未真正掌握在他手中。
胤禛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夏邑。”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去查,”胤禛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寒意,“皇后那日,到底还说了什么。所有接触过此事的人,都给朕仔细盘问清楚。”
他要知道,究竟是哪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失去了她。
尽管,或许知道了原因,也于事无补。
但他必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