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的阴冷空气裹挟着陈雪的每一次呼吸，化作稀薄的白雾，又迅速消散在昏暗中。她紧跟着林默，脚下踩过不知名的积水，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在这寂静的管道里被放大得令人心慌。老鬼那句“记忆熔炉”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心中激起的惊骇涟漪远未平息，反而随着每一步的前行，不断扩散、加深，冰冷地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无法想象哥哥最后经历了什么。是被那可怕的熔炉彻底吞噬，化为虚无？还是像老鬼说的“残渣”一样，失去了所有为人的记忆和情感，变成一具空壳？无论是哪种结局，都让她痛彻心扉，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为什么是哥哥？他那样温和的一个人，只是因为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就落得如此下场？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她，眼眶阵阵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将呜咽堵在喉咙里。
然而，比悲伤更刺骨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不仅仅是对郑雄、对那座“熔炉”的恐惧，更是对她自己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面的记忆，有多少是真正属于“陈雪”的？有多少是郑雄为了让她成为合格的“钥匙”或“容器”，而精心编织、巧妙植入的虚假过往？ 那些关于童年的温馨片段，关于对养父的敬畏与感激，甚至某些习以为常的知识和技能……它们是真的吗？还是说，自己也像那些实验体一样，不过是郑雄掌中一件被编程好的工具？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的土地随时可能崩塌，坠入虚无。
她偷偷抬眼，看向前方那个沉默而坚定的背影。林默的肩膀宽阔，步伐稳健，即使受伤的手臂显然仍在疼痛，他也只是偶尔微不可察地调整一下姿势，从未放缓速度。他就像这无尽黑暗里唯一能触摸到的真实，一座可以短暂依靠的礁石。这种依赖感让她安心，却又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和愧疚。自己靠近他，依赖他，这份信任和隐约滋生的情愫，会不会也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的一部分？为了更好地引导他，利用他，最终将他送入那座熔炉？
一想到林默也可能被那恐怖的熔炉吞噬，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远比想到自身安危更甚。不行，绝对不行！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猛地压过了其他的恐惧和疑虑。
就在这时，林默忽然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陈雪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远处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异响，不同于管道固有的滴水和风声。
林默缓缓转过身，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但在对上陈雪视线时，那锐利似乎融化了一瞬，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探询。“还好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流摩擦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她纷乱的思绪。
这一声简单的问候，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强撑的伪装。陈雪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没……没事。就是……有点冷。”
她环抱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肩膀，这个动作半是真话，半是下意识的掩饰。
林默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通道里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忽然，他解开了自己那件沾满污渍和血迹的外套扣子，动作有些笨拙地——毕竟一只手不便——将外套脱了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陈雪肩上。
带着他体温的重量和暖意瞬间包裹住了她冰冷的身体，那温度透过单薄的衣物，熨帖着她冰凉的皮肤，也似乎短暂地驱散了心底的一丝寒意。外套上混杂着血腥、硝烟、雨水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干净而凛冽的气息，这复杂的气味冲入鼻腔，却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安稳下来。
“谢谢……”陈雪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外套的衣襟，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她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林默……如果……如果我的一些记忆，甚至我现在对你的……信任，都可能是被‘设定’好的，你……”她的话问得艰难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刀刃划过喉咙，“你还会相信我吗？”
这个问题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恐惧着那个可能的答案，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
林默的神情在昏暗中看不真切，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这种短暂的沉默让陈雪的心直直地向下坠去。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足以照亮方寸之地。
“我相信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丝毫犹豫，“我相信你冒着生命危险来给我报信。我相信你在涵洞里没有松开我的手。我相信你此刻的恐惧和挣扎是真的。”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记忆可以被篡改，但有些东西……伪装不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或许是自嘲的意味：“而且，若论被操控，我恐怕比你更有‘资格’。我们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这近乎笨拙的安慰，却像一道暖流，猛地冲垮了陈雪心中那堵用恐惧和怀疑筑起的高墙。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那件宽大的外套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仿佛要借此冲刷掉所有的迷茫和不安。
林默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递过来那块早已湿透的布条。他只是沉默地、有些僵硬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快速地擦过她的脸颊，拭去那一行滚烫的泪痕。他的指尖带着剥茧的粗糙感，触感却异常温暖。
这个细微的、近乎逾越的动作，让两人都微微一顿。通道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而紧张的情愫在黑暗中悄然滋生、蔓延。
陈雪的心脏猛地一跳，忘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轮廓模糊的脸。
就在这时，那种金属摩擦的异响再次传来，而且似乎更近了一些！
林默眼神瞬间一凛，所有的柔和顷刻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警惕和戒备。他一把将陈雪拉到自己身后，身体紧贴着潮湿冰冷的管道壁，匕首已悄然反握在手中，目光如电射向声音传来的黑暗深处。
陈雪也立刻屏住呼吸，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努力睁大眼睛看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是“清道夫”的巡逻队？还是这地下管网里其他的未知危险？
然而，那异响在接近到某个距离后，似乎又徘徊着远去了，最终渐渐消失在管道错综复杂的深处。
一场虚惊。
两人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在原地静静等待了许久，直到确认再无任何异常，才稍稍放松下来。
经过这番打断，方才那片刻的脆弱和暧昧似乎也被暂时封存了起来，但某种更深层的、无需言说的联结已然悄然建立。
“走吧。”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他并没有松开拉着她手腕的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谨慎地向前走去。
陈雪跟在他身后，感受着手腕上他掌心传来的、坚定而灼热的温度，看着他为自己挡在前方的背影，心中那份因“记忆熔炉”和自身真实性而产生的巨大恐慌和虚无感，似乎被这股真实的暖意驱散了不少。
她依旧害怕，依旧迷茫，但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收紧了指缝，更牢地回握住他的手腕。
仿佛感应到她的动作，林默前行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了一下。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交握的手腕成了彼此唯一的锚点，在这深不见底的记忆迷宫中，拖着沉重的步伐，相互扶持着，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明天。
（第二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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