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我可以说是做变了所有纨绔子弟该做的事情。
或许是上帝看不下去了要惩罚我,某天清晨,我开着那辆骚包的跑车,为了避开一条突然窜出的野狗,方向盘猛打,冲出了山崖。
再睁眼,已在地府排队。队伍老长,各色魂魄浑浑噩噩地往前挪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忘川河水呜咽流淌。周遭是化不开的灰雾,空气冰冷粘稠,带着一股陈旧的铁锈味。这氛围比我参加过最无聊的商业晚宴还要压抑百倍。
总算排到我了,孟婆是个面目模糊的老妪,递来一碗浑浊不堪、冒着泡的汤。我正琢磨着是捏着鼻子灌还是一口闷了完事,不知哪个天杀的在后面狠狠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没端稳那碗,整个人——不,整个魂——失了重心,一头栽向旁边一个狭窄幽暗、散发着腥臊气的通道。
好消息:孟婆汤没喝成,上辈子二十六年纸醉金迷、浑浑噩噩的记忆丁点没丢。
坏消息:妈的,我掉进的是畜生道。
“汪汪汪!”——这是我恢复意识、感受到冰冷潮湿地面时的第一声呐喊,充满了惊恐、茫然与滔天的不甘。
虽说我也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抽样样沾边,但罪不至投畜生道吧?!这地府的KPI考核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量刑过重啊!我要上诉!
我挣扎着挪到一旁积水的水洼边,惆怅地看着里面的倒影:一只灰扑扑、毛茸茸,耳朵半耷拉着,丑得很有特色的小土狗。行吧,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幸亏是条狗,不是蟑螂老鼠或者鼻涕虫什么的,不然更不知道怎么死的,怎么想都更惨。
自我出生到现在,估摸着也就过了大半个月。我那狗妈,生下我们一窝三四只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在这地方,太正常不过。这里可是上辈子我坐在顶级跑车里,车窗紧闭,香水喷得能熏死蚊子,都要加速驶过、生怕污了眼睛的——贫民窟。
中心城光鲜亮丽,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永恒的人造阳光,标榜着极致的文明、秩序与繁荣。而它的外围,却盘踞着这样一片巨大、丑陋、活着的疮疤。来自各地的人聚集于此,大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被中心城淘汰的失败者,也混杂着些穷凶极恶、在此藏匿的亡命之徒。在这里,温饱是最大奢望,抢劫、盗窃、火拼、人口贩卖是日常佐料,是活下去或活不下去的手段。文明的外衣在这里被撕得粉碎,露出底下赤裸裸的、为了生存而挣扎搏命的原始本能。
当一只贫民窟的狗,总比当这里的人强点吧?至少不用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卖了吧?我最初还抱着这点可悲的优越感天真地想着。
很快我就知道这想法纯属放屁——妈的怎么有这么多死小孩,精力无处发泄,追着我想往我的屁眼里塞炮仗啊!这种恶劣的娱乐项目到底是谁发明的?!
我努力驯服着这具身体不太听话的四肢,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往肮脏腥臭的小巷深处窜。冰冷的泥水溅在身上,碎石硌得嫩爪生疼。这一刻,我与我素未谋面的狗同胞们达到了灵魂上的高度统一:死小孩,滚远点!下辈子换你们当狗试试!
可我才刚出生多久?腿软得像面条,哪跑得过这些在废墟堆里摸爬滚打、地头蛇般的皮猴子。没几下就被逼到墙角,拎着后颈皮提溜起来,四脚悬空,徒劳地蹬踹。
听着他们“桀桀桀”的、充满恶意的坏笑,看着那根越来越近、冒着青烟的火柴梗,我悲从中来,决定在心里为自己背诵一段《金刚经》超度我这即将不保的、作为狗(以及前世人)的尊严。
“如是我闻,一时……”一时什么来着?
完了,卡壳了。前世烧香拜佛都是做做样子,哪记得住这个。就算我能背出来,从这狗嘴里出来的也只有“汪汪汪汪”,装逼失败,更添一层死前的尴尬和绝望。
一个小崽子粗暴地掰开我的腿,另一个拿着炮仗狞笑着靠近。我脑子一炸,极度的恐惧之下,没忍住,胯下一热——
滋了他们一脸。
医学上管这叫应激性尿失禁。
心理上,我觉得这是我对他们以及这操蛋命运最直接的控诉。
我知道我死定了。闭眼等死,最后努力回想《金刚经》开头到底啥样。佛祖能不能看在临死念经的份上,下辈子给安排个好胎?
预想中的剧痛没来,反而听到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呵斥,像破锣一样炸响:“小兔崽子!干什么呢!缺德冒烟的!滚蛋!再不滚老子抽你们!”
坏小孩们显然认得这声音,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跑远了还不忘回头扔两句脏话。
我颤巍巍睁开眼,逆光里,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头站在那里,身形轮廓被贫民窟昏黄的夕阳镀了层毛边。他手里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身上是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夹袄。
那一刻,他真像是专门为了我而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他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那双布满老茧和深深刻纹、沾着鱼腥和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我捧起,托在掌心。他的动作出乎意料地轻柔,用粗粝的指腹慢慢抚摸着我炸毛的、不住发抖的脊背,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安抚力量透过皮毛传递过来,让我失控战栗的身体一点点平静下来。甚至……有点舒服。那是一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感觉,前世鲜少体验。要不是残存的人类羞耻心拦着,我差点就舒服得哼唧出声。
边享受这陌生的安宁,边忍耐着生理上的舒适感,精神极度紧绷又骤然放松的结果就是——
我又尿了。淅淅沥沥,温热地、精准地浇在老头的旧夹袄前襟上。
完了。恩将仇报。
我彻底僵住,连抖都不敢抖一下,狗生无望,只想原地蒸发。
老头“啧”了一声,把我拎开一点距离,低头看着衣襟上那摊迅速扩大的、不容忽视的深色尿渍,花白的眉毛皱在一起,嘟囔了几句:“小崽子……吓坏了吧……这倒霉催的……”
没听清全部,但好像……没太生气?更多的是无奈和一点点嫌弃?但他没扔了我。他只是叹了口气,依旧拎着我的后颈皮,也没嫌弃我尿了他一身,就这么提溜着,像拎着一袋不怎么值钱但也不忍心丢掉的土豆,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七拐八绕地走进一片更为拥挤破败的棚户区,最后停在一个低矮得几乎要陷进地里的棚屋前,用脚拨开门,把我放在了屋里干燥些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