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嗷，给你找点吃的。”他声音沙哑，把木棍靠在门边，转身去翻那个靠在墙角、吱呀作响、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破橱柜。
我该跑的。他腿脚看着就不便，我要是拼命跑，他肯定追不上。这地方鱼龙混杂，这老头是好人坏人还两说。但我没动。也许是饿脱力了，也许是刚才吓软了腿，也许……是他手心的粗糙温度和他刚才那几句嘟囔里透出的那点不易察觉的善意，让我莫名安心，甚至产生了一丝可笑的依赖。我就蹲在原地，看着他微微佝偻着背，在昏暗的光线下忙碌的背影。
他端来一个不小的、边缘有好几个豁口的破陶盘，里面是些混在一起的、看不出来源的剩饭剩菜，卖相极差，散发着一股隔夜食物混杂的气味。上辈子，这种东西连我家垃圾桶都没资格进，喂花园里的锦鲤都比这高级。但现在，那点油腥味和食物本身的味道钻进鼻子，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亮地咕咕叫起来，嘴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泌唾液。
剩饭好啊剩饭好！真香！全天下都应该吃剩饭！我立刻把什么绅士风度、前世骄傲全抛到九霄云外，埋头苦干，把整张脸埋进盘子里，呼噜呼噜吃得震天响，舌头卷得飞快，恨不得把盘子都舔穿。
老头就坐在旁边一把快要散架的竹椅上，摸出个旧烟斗，也没点，就那么叼着，眯着眼，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偶尔有邻居从门口经过，探头好奇地看，他就含糊地摆摆手：“捡的，没人要的小玩意儿。”
等我风卷残云般吃完，盘子干净得能照出我现在的狗脸，他把我拎过去，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圆滚滚、撑得硬邦邦的小肚子。
“饱了吧？”
我的身体比我的脑子诚实得多，它似乎认定了这个给予食物和温暖手掌的生物是安全的，甚至凑过去，用脑袋蹭了蹭他那双沾满泥点、破旧但结实的解放鞋。尾巴完全不受我控制，自己就欢快地摇了起来，在地上扫起一小片灰尘。
“爷爷——我回来啦——”清脆脆的声音像铃铛一样由远及近，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脚步声哒哒哒地冲进来，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我吓一跳，本能地从老头脚边滚开，想摆出防御姿态对着门口，奈何这幼犬的四肢依旧不怎么协调，踉跄一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狼狈不堪。
当狗真难！平衡系统都没发育完全！我在心里骂骂咧咧。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管是啥物种小的时候都这德行。
“哪来的丑狗啊！”进来的女孩一眼就看到了滚在地上的我，惊呼出声，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嫌弃。她放下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动作利落。
“汪汪汪！”士可杀不可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片子迎面羞辱，我气得狂吠，如果她能听懂狗语，此刻早已被我这二十六年前纨绔子弟精通的各种污言秽语淹没十八遍了。
“爷爷！你怎么又从外面捡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女孩跺了跺脚，看向老头，眉头蹙着，“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这又添一张嘴！它这么小，能吃什么？”
老头笑呵呵地，也不生气，把我抱起来，放在他膝盖上，继续用那让人舒服的手法挠我的耳后：“瞎说，啥叫乱七八糟。桃子，你看这小狗崽可怜呐，差点让那帮坏小子弄死。就一点剩饭，吃不穷咱们。”
叫桃子的女孩撇撇嘴，放下书包走过来，不太情愿地蹲在我面前，毫不客气地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脑门。她的手指纤细，却有些粗糙，指尖冰凉。“唔…是挺丑的。灰不溜秋，耳朵还塌着。凶巴巴的。”她评价道。
我又想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吼，老头适时地、精准地挠了挠我的下巴。啊……该死……又是这个舒服得要命的地方……尾巴它自己又背叛意志，没出息地摇起来了……
“你看，它喜欢你呢。”老头笑得更开心了，皱纹都舒展开，“桃子，去给它弄点水喝。跑一天了，该渴了。”
楚桃不情愿地起身，嘴里还在嘟囔着“剩饭也是饭啊……”，但还是走到墙角一个旧水缸边，拿了个边缘也有豁口的破碗，小心地倒了一点清水端过来，放在我面前。
我确实渴了，低头舔着水，脑子却飞快转动。
楚桃？桃子？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宋添望！我那个好弟弟！前世大概就在我死前没多久，在某个高级会所里，他搂着个嫩模喝酒吹牛，确实提过一嘴，说看上贫民窟一个小妞，名字好像就叫楚桃，说长得贼水灵，跟中心城那些矫揉造作的名媛不一样，偏偏性子烈得像野马，不肯乖乖跟他，还放话说要考什么联邦大学当律师，真是笑死人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当时我还跟着起哄，灌了口酒，嬉皮笑脸地说：“不就是个贫民窟的丫头，砸钱不行就吓唬吓唬，哪有搞不定的？添望你不行啊。”
宋添望当时阴着脸，把酒杯重重磕在桌上，没接话，眼神里却闪过一种我熟悉的、阴鸷狠厉的光。现在想来，他那表情绝不仅仅是挫败，更像是被冒犯后的恼羞成怒，是一种强烈的、想要彻底摧毁某种不肯屈服于他的东西的欲望。他那种人，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一旦得不到，宁愿彻底毁掉。
我猛地抬起头，仔细打量起正在灯下小心翼翼拿出书本的女孩。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微弱，勉强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翻动书页的动作极其小心轻柔，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是全世界最值钱的东西。那本书的封皮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隐约能看到《联邦法律通论（初级）》的字样。她的校服洗得发白，手肘处打着不起眼的同色补丁，但却干净整洁。
老头就坐在她旁边的小马扎上，就着那点可怜的灯光，低头修补一张破旧的渔网，苍老的手指笨拙却异常耐心地穿梭着粗糙的麻线。他偶尔抬起眼皮，看看身边正凝神看书的孙女，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慈和与暖意，仿佛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这安静而微弱的画面，像一根细小的针，莫名戳在我心口，堵得慌。上辈子我身边美女如云，环肥燕瘦，楚桃的样貌顶多算清秀，绝称不上惊艳。可她那股劲儿，那双在如此昏暗困顿环境下依旧亮得惊人、仿佛烧着什么东西的眼睛，是我在那个金玉其外、醉生梦死、人人戴着精致面具的上流圈子里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活着的感觉，一种挣扎着、也要拼命向上的生命力。
她看起来不属于贫民窟。
当然也跟上层社会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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