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皮鞋锃亮、与贫民窟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闯了进来,面无表情,眼神冷漠。他们二话不说,两人一边,架起惊愕的老头就往外拖。
“你们干什么!你们是谁?!放开我爷爷!”老头挣扎着喊起来,声音因惊恐而嘶哑。
我浑身毛炸起,吠叫着冲上去,想咬那些人的腿。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看都没看我,直接抬脚,狠狠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剧痛!我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飞出去,撞在冰冷的墙根,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瞬间缩成一团,眼前发黑,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耳朵里嗡嗡作响,模糊听见老头被塞进门外一辆车里的动静,车门“嘭”地关上,以及轮胎急速碾过泥水坑发出的刺耳声音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压抑的、绝望的哭声惊醒。楚桃浑身湿透地跑回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校服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她瘦骨伶仃。她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翻倒的椅子和空荡荡的床铺,脸瞬间白得像纸,没有一点血色。
雨下得更疯了,砸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像是无数冰冷的石子倾泻而下,要把这摇摇欲坠的棚屋彻底砸穿、淹没。屋里那盏昏黄的电灯,光线被门外的漆黑和狂暴的雨声挤压得只剩微弱的一小团,勉强照亮楚桃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单薄的身子。
她猛地抬手,用袖子胡乱在脸上一抹,雨水、泪水、鼻涕全都混在一起,也顾不得脏。那双向来清澈、总是带着股不服输韧劲的眼睛,此刻却烧着一种骇人的光,那是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后迸发出的绝望和疯狂。她猛地弯下腰,手指死死抠住墙边那半块被雨水打湿的砖头,砖头沉甸甸、冷冰冰,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它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白得吓人。转身,她就要往那泼天的大雨里冲。
“我去找他们!我跟他们拼了!把爷爷还给我!”她的声音完全劈了,嘶哑得不像是她的,裹挟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像一把钝刀子在割裂空气,也割裂着她自己。
我肚子上挨的那一脚还在钻心地疼,内脏仿佛都错了位,绞扭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刺痛。但我不能让她去。宋添望是个什么货色,我比他亲爹都清楚。那就是个从根子上就烂透了的人渣,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心理扭曲,无法无天,什么龌龊歹毒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楚桃这样赤手空拳、带着一腔孤勇冲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非但救不回爷爷,只怕连她自己也要彻底陷进去,被那个畜生啃得骨头都不剩。
我忍着剧痛,从冰冷湿漉的地面上挣扎着爬起来,扑上去,一口死死咬住她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腿上的裤腿。粗糙布料的馊味和雨水的土腥气瞬间塞满口腔。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呜咽,既是身体上的疼,更是心里的焦急。瘦小的身体被她向前冲的力道拖行,在门槛混合着泥水的污秽里擦过。
“丑狗!你放开!听见没有!我要去救爷爷!放开啊!”她哭喊着,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腿用力地甩动,试图挣脱我的牵制。情急之下,少女爆发出的力气大得惊人,我几乎要被这股力量甩飞出去,只能拼命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呜噜声。
我死命叼着不放,身体被她拖拽着,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尖厉得几乎不像狗叫的吠鸣,声音在这狭小破败的棚屋里左冲右突,撞击着四壁。我挣扎着绕到她前面,用自己小小的、同样湿透冰冷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地去撞她的腿,去挡在那扇破旧的、通往未知危险的木门前。
楚桃看着我这般迥异于寻常牲畜、近乎疯魔的阻拦姿态,那不管不顾向外冲的劲头忽然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掉了。
她像是终于从那团烧得她理智全无的绝望火焰中,剥离出一丝冰冷的清醒,看懂了我不似寻常的、充满警示意味的意图。她徒然地松开手,那半截砖头“噗通”一声掉进门坎下的泥水坑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她整个人也跟着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塌陷下去,直接跪坐在冰冷的泥泞中,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那哭声被更大的雨声粗暴地覆盖、撕碎,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坠地濒死、只能发出微弱哀鸣的幼鸟。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啊……爷爷在他们手里……我报警了……那边说……说管不了……让找家里大人……可家里就只有爷爷和我啊……他们是一伙的……都是一伙的……”她语无伦次,话语破碎得捡不起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冰冷的绝望和无助。
我看着那团在泥水里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影子,再看看门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沉雨幕,那点刚才被愤怒和冲动暂时压下去的恐惧,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怕。还是怕。
当宋骋风时的那点怂和惜命,像是刻在了灵魂深处。遇事缩头,明哲保身,那才是我深入骨髓的本能。拼命?逞英雄?为了别人豁出性命?我宋骋风哪是干这个的人?我从来都不是。
可是……
那老头的手。那双布满厚茧、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把我从炮仗下救出来时,抚摸我脊柱时,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温暖和稳当。
那盘剩饭。油腻腻的盘子,混杂着说不清的菜汤和饭粒,散发着隔夜的鱼腥味,可当时饿极了的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香的东西。
那丫头。总是嘴硬地叫我“丑狗”,却会偷偷把自己碗里难得一见的一点点肉丝拨给我,还要故意用指尖戳戳我的脑袋,语气硬邦邦地说:“丑狗,便宜你了。”
还有这个破棚屋。它漏风漏雨,家徒四壁,可每当夜晚降临,那盏昏黄的灯亮起,老头就着灯光笨拙地修补渔网,丫头蜷在角落专注地看着她那本破旧的法律书,我趴在地上打盹——那一刻,竟也奇异地有了点“家”的轮廓,有了点让人留恋的、活着的温度。
这些琐碎却清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帧帧往我脑子里撞,撞得心口又酸又胀,那冰冷的恐惧仿佛被这酸胀烫出了一个洞。
操他妈的宋添望!操他妈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上流社会!操他妈这踩低拜高、不给人活路的吃人世道!
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的、近乎自毁的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烧得我眼睛都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怂包两辈子了,还不够吗?!烂命一条,死了算逑!就算死,也不能像上辈子那样,死得不明不白,窝窝囊囊,连条狗都不如!
我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团在泥泞中发抖的、令人心碎的背影,朝着门外那片狂暴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雨幕,发出一声自己都从未听过的、不似犬类的、近乎咆哮的嘶吼,然后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朝着记忆中宋家在贫民窟边缘设置的那个所谓的“办事处”——那个藏污纳垢、专门干逼债收保护费脏活的黑窝点——拼尽全身力气疯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