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初夏,空气里已经开始酝酿一种黏稠的热。不是纯粹的燥,是湘江蒸腾起的水汽混着城市呼吸的尘埃,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徐婻正开着她的五菱宏光mini,穿行在午后略显慵懒的街道上。这辆小小的电车,像一枚安静的贝壳,载着她,与周遭轰鸣的钢铁洪流格格不入。
她刚从一个熟客家里做完海娜手绘回来。客人家住在河西,新开发的高档小区,窗明几净,能望见远山。女客人对她绘在脚踝上的曼陀罗花纹很满意,付钱爽快,还送了她一盒进口的曲奇。徐婻正脸上挂着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道了谢,将曲奇盒放在副驾驶座上。那笑意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三秒,便像水滴渗入干燥的泥土,消失无踪。
车子驶向河东,她自己的小店——“歸墟”。
店开在一条不算热闹的老街拐角,隔壁是家生意清淡的旧书店,再过去是几家卖香烛纸钱的老铺子。选址这里,图个清静,也图个租金便宜。门脸不大,原木色的招牌上,只有两个墨色沉沉的隶书大字:歸墟。下面一行小字:海娜手绘·暂驻皮相。《列子·汤问》里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她喜欢这个名字,万物终结与归宿之地,无声无息,容纳一切,却不改变本质。就像她做的海娜,短暂的美丽,停留在皮肤上几十天,最终会随着角质层的脱落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暂驻皮相,不染灵魂。
停好车,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室内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外面的暑气。店里的装修极简,白墙,水泥地,几盆绿萝垂吊下来,增添了些许生机。靠墙是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型号的海娜膏、画针、图样册。角落里有一个小书架,塞满了《南华真经》、《云笈七签》之类的道家典籍,还有几本尼采、加缪的哲学书,书脊都磨得起了毛边。空气里有淡淡的植物染料的味道,混合着线香的清冷气息,是她平日里打坐时点的。
徐婻正走到工作台后,放下背包,先给桌上的小香炉里添了一小撮檀香末,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她才觉得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她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的断掌纹,那横贯掌心的纹路,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奶奶是皈依的尼姑,曾看着她的手叹息,说断掌的人,性子烈,命硬,六亲缘薄。她当时不信,现在想想,或许有些道理。父母离异,爷爷坐牢,自己高中辍学,患上这纠缠不休的双相情感障碍……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印证着那句老话。
她从抽屉里摸出那包黑利群,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涌入肺腑,带来片刻的麻痹。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被阳光照得晃眼的街道,眼神空洞。今天情绪还算平稳,是一种沉在底部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知道这种平静很脆弱,像一层薄冰,下面涌动着什么样的暗流,她再清楚不过。重焦重郁,双相Ⅱ型,诊断书上的字眼冰冷而准确。躁狂期来时,她会觉得自己能量爆棚,思维奔逸,可以连续几天不睡,画图、看书、疯狂工作,花钱大手大脚,甚至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宏大妄想;而抑郁期降临,则如坠深渊,浑身无力,对一切失去兴趣,自我价值感降到冰点,伴随着强烈的焦虑和挥之不去的死亡念头。这两种状态交替出现,毫无规律,把她的人生撕扯得支离破碎。
在南岳坤道学院的那几年,是她少有的相对安宁的时光。晨钟暮鼓,诵经礼拜,清规戒律反而成了一种保护。师父看出她心绪不宁,常对她说:“婻正,道法自然,非是放任,而是认清本然,顺势而为。你的情绪如云卷云舒,来了,看了,便让它过去,莫要强留,也莫要强拒。”道理她都懂,可做起来太难。那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毁灭性力量,常常不是理性可以控制的。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暂时还俗,想试试在红尘里,能否找到一条与疾病共存的路。
开这家海娜店,是她的尝试。利用高中美术生的底子,谋一份不至于太与人频繁打交道的工作。她需要钱,需要独立,需要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衡阳老家。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性格懦弱又酗酒,母亲远走大理开民宿,有了新的生活。那个家,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烟燃到尽头,烫到了手指。徐婻正猛地回过神,掐灭了烟头。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多,预约的客人应该快来了。今天只有一个预约,是个新客,通过微信联系的,话很少,只说了时间和想要一个简单的几何图案。
她正收拾着工作台,门口的风铃“叮铃”一声脆响。
徐婻正抬起头。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来人身周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色光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烫得极其精致的金色卷毛,在光线下闪烁着近乎不真实的光芒。然后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柳叶般的眉毛下,是一双清澈的杏眼,眼神却带着一种疏离感,鼻梁很高,但山根处恰到好处的低平,增添了几分东方韵味。他穿着简单的白色印花T恤,水洗蓝的破洞牛仔裤,脚上一双限量版的球鞋,随意却处处透着不菲的衣品。身高很高,进门时微微低了下头。
徐婻正的目光与他接触了一瞬,便移开了。她不喜欢这种过于耀眼的存在,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加灰暗。而且,这种类型的男生,和她这个小店,以及她这个人,都显得格格不入。
“你好,预约的海娜。”男生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点懒洋洋的调子,是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什么口音。
“嗯,徐婻正。”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这边请坐。”
男生走到工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徐婻正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阳光一样,有点烫人。她垂下眼睑,拿出图样册,递给他。
“想做什么图案?大概在什么位置?”
“手腕内侧。”男生伸出左手,手腕骨骼分明,皮肤很白,“图案……你定吧,简单的几何线条就好。”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似乎对图案本身并不太在意。
徐婻正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客人这样含糊的要求,增加了沟通成本。“图样册里有参考,你可以先看看。”
男生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然后合上。“不用了,我相信你的审美。”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双杏眼微微弯起,但眼底的疏离感并未减少多少。
徐婻正不再多说。她习惯了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沉默寡言的,喋喋不休的,挑剔苛刻的。像这样看似好说话实则带着某种莫名掌控欲的,也不是第一次见。她拿出消毒用品,开始清洁他的手腕皮肤。她的动作专业而冷静,手指冰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时,能感觉到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某种清冽的木质调,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像是蓝莓味的甜香。中南海的蓝莓爆珠?徐婻正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她自己的黑利群味道冲得多,和这种精致的香气截然不同。
调好海娜膏,装上画针,徐婻正深吸一口气,开始工作。她专注于笔下的线条,世界缩小到手腕那一小片皮肤和缓缓流出的褐色膏体。几何图案是她的强项,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控制。直线,弧线,交错,延伸。
店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运作声,和画针接触皮肤时细微的沙沙声。
西门汶泗——预约时他留的名字——并没有像大多数客人那样低头看过程,或者玩手机。他就那么靠在椅背上,目光坦然地看着徐婻正。看她低垂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她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角自然下垂的唇;看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以及那隐约可见的、被称为“伏羲骨”的微微隆起的前额。他看得毫不避讳,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好奇。
徐婻正能感觉到这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下的工作上。这是她的专业素养。
“你叫徐婻正?”西门汶泗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
“婻正……很特别的名字。”
“谢谢。”她头也不抬。
“你的店名也很特别,歸墟。有什么含义吗?”他继续问,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心好奇还是没话找话。
徐婻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不太想和客人讨论这个,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养尊处优、可能对生命深处的虚无毫无概念的富家子弟。“没什么,随便取的。”她敷衍道。
西门汶泗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轻笑了一声:“归向虚无?听起来有点悲观。”他的目光落在她工作台角落的那些经书上,“你还看这些?”
徐婻正没有回答。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和这令人不适的注视。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气氛比刚才更加微妙。西门汶泗不再说话,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他看着她纤细而稳定的手指,看着她手腕上和自己一样的、清晰的断掌纹(他注意到了),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清冷和疲惫。这种气质,和他周围那些精心打扮、活力四射的女孩完全不同,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安静,倔强,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简单的几何图案并不复杂,将近一个小时,徐婻正完成了最后一笔。她用吹风机小心地吹干膏体,然后涂上保护油。
“好了。海娜膏需要自然脱落,大概能维持两三周。这几个小时避免碰水。”她例行公事地交代着注意事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西门汶泗抬起手腕,仔细看着那个图案。简洁的黑色线条,勾勒出一个不对称的、带有某种现代感的图腾,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确实很有质感。
“很好看。”他由衷地说,然后抬起眼,看向徐婻正,“谢谢。”
他付了钱,是很合理的价格,但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没有细数就放在了桌上,显然多给了不少。
“不用找零了。”他说着,站起身。
徐婻正看着那多出来的钞票,眉头又皱了起来。“等等,钱给多了。”她拿起多余的钱,递还给他。她不喜欢这种施舍般的举动。
西门汶泗看着她固执伸过来的手,和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愣了一下,随即接过钱,笑了笑:“好吧。”那笑容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疏离,反而带着一丝……兴趣?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徐婻正已经背过身,正在收拾工具,留给他一个及臀长发、纤细而疏离的背影。
风铃再次响起,门被关上。
店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声音,和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清冽的蓝莓爆珠的味道。
徐婻正慢慢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那个叫西门汶泗的男生,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金色尘埃的风,闯入了她这片名为“歸墟”的寂静领地,搅动了一丝波澜,然后又离开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夕阳开始西斜,给老街铺上一层暖金色的光。不一会儿,她听到一阵低沉而强劲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透过窗户,她看到一辆极为扎眼的亮黄色兰博基尼Aventador,像一头沉睡的猛兽,停在了街角对面。那个金色的身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跑车发出一声咆哮,绝尘而去,消失在街角。
果然。徐婻正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开兰博基尼的人,来她这种小店做一次几百块的海娜,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大概是公子哥一时兴起,体验生活吧。
她拉上窗帘,将渐沉的暮色和那个带着金色尘埃的幻影一并隔绝在外。世界重新归于她熟悉的、带着香火气和孤独感的平静。她拿起那本没看完的《庄子》,坐回椅子里,试图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去。
然而,书页上的字迹却有些模糊。那个男生探究的目光,他身上淡淡的蓝莓爆珠的味道,以及他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像一根极细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她封闭已久的心防,留下一个微不可察,却又隐隐作痛的点。
她不知道,这阵风,并非偶然掠过。而他,西门汶泗,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的男人,内心深处的卑微与执念,才刚刚开始,试图捕捉她这片注定归于虚无的深海。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下,歸墟之内,香已燃尽,只余灰烬。徐婻正合上书,闭上眼,感受着内心深处那片永恒的、无声的归墟,正在缓慢地,吞噬着一切光。今天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呢?她不知道。她只是习惯性地,等待着下一次情绪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