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汶泗将那辆亮黄色的兰博基尼停在江边一条相对僻静的路上,引擎熄火后,世界骤然安静下来。车窗降下,傍晚微热的江风灌入车内,带着湘江特有的、泥沙与水生植物混合的气息。他靠在椅背上,抬起左手,手腕内侧那个新生的海娜图案,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深褐色,线条利落,带着一种未干透的脆弱感。
他伸出右手食指,极轻地抚过那些线条,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微凸起,带着植物膏体特有的、细微的颗粒感。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个叫徐婻正的女人的脸。
苍白,清冷,像上好的白瓷,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可那双凤眼,眼白分明,瞳孔是罕见的深黑色,看人时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穿透力,尤其是那明显的“双眼下三白”,让她即使面无表情,也自带一种疏离和淡淡的厌世感。还有她低头工作时,从宽松的衣领处隐约可见的、清晰锁骨的线条,以及那头几乎长及臀部的、缺乏打理却依然顺滑的黑发。
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
不是日本街头那些妆容精致、笑容甜美的女孩,也不是国内圈子里那些或明艳或知性、懂得如何展示自己优势的名媛。徐婻正像一株长在断壁残垣间的野生植物,自顾自地生长,带着一身的风霜和沉默,对周遭的注视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排斥。
他想起她拒绝多收钱时,那双眼睛里不容置疑的坚持。那不是故作清高,而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带着疲惫的自尊。还有她店里那些道家经书和哲学著作,空气里弥漫的线香味道……这一切,都构成一个巨大的谜团,强烈地吸引着他。
西门汶泗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中日混血的精致轮廓,爷爷奶奶给的好底子,加上优渥家境培养出的品味,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他习惯了被注视,被追捧,也被很多女人或明或暗地示好。但他对大多数人都提不起兴趣,觉得她们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精美商品,漂亮,却缺乏灵魂。
直到那天,他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偶然拐进那条老街,看到了“歸墟”那个招牌。名字古怪,店面低调。鬼使神差地,他停了车,透过玻璃门,看到了里面那个正在低头整理东西的身影。只是一个侧影,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感,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查了大众点评,找到了预约方式,用了一个最普通的借口,去接近她。
“简单的几何图案。”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其实他根本不在乎纹什么,他只是想有个合理的理由,能近距离地、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震撼。她身上的那种矛盾感——脆弱与坚韧,冷漠与专注,世俗(开小店谋生)与超脱(读经书哲学)——像一张复杂的网,将他牢牢缠住。
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屏幕上显示“湉湉”。
他接起电话,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懒散:“喂?”
“哥!你死哪儿去啦?奶奶包了超多的蒿子粑粑,让你晚上务必回来吃饭!爷爷今天钓到一条好大的鳜鱼,说要清蒸!”妹妹西门汶湉的声音清脆活泼,像蹦跳的豆子。
“知道了,一会儿回。”西门汶泗应道。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又抽烟了?少抽点那爆珠,娘们唧唧的。”西门汶湉毫不客气地吐槽。
“管好你自己吧,まんとう饅頭店的小老板。”西门汶泗回敬了一句,挂了电话。妹妹西门汶湉,比他小3岁,刚上湖南大学大一,却已经雄心勃勃地开始了创业,在学校附近开了家名叫“まんとう饅頭”的新中式馒头店,生意居然还不错,号称要复兴中华面点。她长得神似日本女星绫濑遥,温婉清纯,性格却风风火火,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银虎斑缅因猫,名叫“大王”,猫如其主,霸气侧漏。
想到爷爷奶奶,西门汶泗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真实的笑意。他是跟着爷爷奶奶在长沙长大的。爷爷是退伍空军,性格爽朗,退休后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和摆弄他那一阳台的花草,偶尔喝点小酒,吹嘘当年的飞行经历。奶奶是退休的科研教授,严谨中透着慈爱,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长各种湖南家常味和日式料理(受日本亲家影响)。老两口感情极好,家里总是充满了烟火气和欢声笑语。相比起来,常年在日本经商、感情淡漠的父母,反倒像是遥远的亲戚。
正是这种充满爱的成长环境,某种程度上造就了西门汶泗外表高冷、内心却极度渴望纯粹情感的性格。他对那些轻易得到的东西不屑一顾,偏偏对这种充满挑战性、带着悲剧色彩的人和事,有着病态的好奇心和占有欲。
他再次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海娜图案,发动了车子。兰博基尼的低吼声划破了江边的宁静,汇入车流。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温暖甚至有点吵闹的家,去平衡一下刚才在“歸墟”沾染的那身冷寂。
……
徐婻正关店的时间很固定,晚上七点。她不喜欢熬夜,规律的作息对稳定情绪很重要——尽管效果常常不尽如人意。
锁好店门,走到她那辆五菱宏光mini旁边。小小的车身落了一层薄灰,在路灯下显得更加不起眼。她打开车门坐进去,车内空间狭小,却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像一个可以移动的、属于自己的小小壳子。
启动,挂挡,轻踩电门,车子安静地滑入夜色。她住在离店不远的一个老小区,租金便宜,环境嘈杂,但好在独立,无人打扰。
等红灯的时候,旁边恰好停下一辆庞大的SUV,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徐婻正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车,和旁边这辆庞然大物形成了滑稽的对比。五菱宏光mini和兰博基尼aventador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价格和性能的鸿沟,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世界的距离。今天那个叫西门汶泗的男生,就是他那个世界的典型代表。光鲜,耀眼,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绿灯亮起,她率先开了出去,将SUV甩在身后。她不需要羡慕那种生活,那种生活也承载不了她的痛苦。她的世界虽然灰暗,但真实,是她一点点挣扎出来的。
回到租住的单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旧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基本的家具,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墙上挂着一幅她自己写的毛笔字:“心斋”。角落里有一个简单的打坐垫。窗台上放着几盆耐阴的绿植,长势不算旺盛,但还活着。
她放下背包,第一件事是打开音响,播放一段舒缓的道教音乐——那是她在南岳坤道学院时录制的早课诵经声。清朗的诵经声和悠远的钟磬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能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些。
然后,她开始做简单的晚餐。通常就是一碗清汤面,或者煮点小粥,配点辣萝卜块。她对吃食很不讲究,能果腹就行。吃饭的时候,她会刷一下手机,看看新闻,或者和几个仅有的、还在联系的道友在微信上简单聊几句。
今天,一个在南岳的道友给她发来了消息,是一张山间云雾缭绕的照片,配文:“婻正,今日晨练,山色空濛,心亦随之。你在长沙可好?”
徐婻正看着照片,心里泛起一丝微澜。那是她曾经熟悉且感到安宁的环境。她回复道:“尚可。山色甚美,羡煞旁人。”她没说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客人,也没说内心那点微妙的波澜。很多情绪,只能自己消化。
刚放下手机,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父亲。徐婻正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起来。
“喂,爸。”
“婻正啊,吃饭了吗?”父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衡阳口音,背景音里是嘈杂的电视声和隐约的酒杯碰撞声。
“吃了。”
“哦……吃了就好。那个……你最近怎么样?钱够不够用?”父亲的话语有些吞吐,徐婻正几乎能猜到下一句是什么。
“够用。店里生意还行。”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弟弟……他下个月要交补习班的费用,你看……你能不能……”
徐婻正的心沉了一下。弟弟是父亲再婚后生的,同父异母。父亲开出租车收入不稳定,继母又没有正式工作,家里经济拮据,时常需要她接济。她知道自己有义务,但每次被索取,心里还是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哀。那个家,似乎永远是她无法摆脱的负担。
“要多少?”她打断父亲,直接问道。
父亲报了一个数字。不算太大,但对她来说,也需要辛苦工作好几天。
“我明天转给你。”徐婻正说完,不想再多言,“没什么事我挂了。”
“好好,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讨好。
挂了电话,徐婻正看着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面条,彻底没了胃口。原生家庭像一张无形的网,无论她逃到哪里,总能被轻易地拉回去,提醒她那些不堪的过去和无法摆脱的责任。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灯火阑珊、人流如织的夜市,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一种熟悉的虚无感,开始从心底慢慢蔓延上来。
她拿出黑利群,点燃一支。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试图压制那翻涌的情绪。她知道,抑郁的黑狗,又开始在门外徘徊了。
……
西门家位于河西的一个高档小区,闹中取静。西门汶泗停好车,刚走进家门,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影子就扑了过来,用脑袋使劲蹭他的腿。
“大王,一边去。”西门汶泗嘴上嫌弃,却还是弯腰揉了揉那只银虎斑缅因猫硕大的脑袋。大王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尾巴高高翘起。
“哥,你回来啦!”西门汶湉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出锅、白白胖胖的馒头,“快尝尝我新研发的玫瑰豆沙馅馒头!新中式!”
西门汶泗接过馒头,咬了一口,面皮松软,豆沙细腻,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嗯,还行。”他给出中肯的评价。
“只是还行?”西门汶湉不满地撇嘴,“你知道我试验了多少次吗!”
这时,奶奶端着一盘绿油油的蒿子粑粑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西门汶泗,脸上笑开了花:“汶泗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就等你了。今天你爷爷钓的鱼,鲜得很!”
爷爷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闻言抬起头,中气十足地说:“那当然!我守了一下午才钓到的!比你奶奶菜市场买的强多了!”
奶奶瞪了他一眼:“就你能!快去摆碗筷!”
家里顿时充满了热闹的烟火气。餐桌上摆满了菜:清蒸鳜鱼、小炒黄牛肉、蒿子粑粑、鲜掉眉毛的口蘑汤、日式炖萝卜(奶奶的日式手艺)、还有西门汶湉带来的各式新式馒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汶泗,最近在忙什么?天天不见人影。”爷爷问道,给他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
“没忙什么,随便逛逛。”西门汶泗含糊地回答。他留学回来后,就没正经上过班,家里也不催他,由着他“游手好闲”。
“你也该找点正经事做做了,”奶奶温和地说,“要不帮你爸看看日本那边的生意?”
“没兴趣。”西门汶泗扒拉着碗里的饭。他和父母关系疏离,尤其不喜欢父亲那种精于算计的商人做派。母亲是传统的日本女性,温柔但缺乏主见,家里都是父亲说了算。在日本留学那几年,和父母住在一起,感觉更像寄人篱下。
“哥肯定是在琢磨什么大事呢,”西门汶湉笑嘻嘻地打圆场,“对吧,哥?比如……偷偷交女朋友了?”
西门汶泗拿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脑海里闪过徐婻正的脸。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妹妹一眼:“吃你的馒头。”
奶奶却上了心,仔细看了看孙子的脸色:“汶泗,要是真有喜欢的女孩子,带回来给奶奶看看。只要人品好,家世什么的都不重要。”
西门汶泗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徐婻正那样的女人,恐怕根本不会愿意踏进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吧?她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吃完饭,西门汶泗帮忙收拾了碗筷,就借口透气,上了阳台。爷爷在摆弄他的花草,奶奶在厨房收拾,西门汶湉则在客厅逗弄着大王,试图给它穿上一件小巧的宠物衣服,引得大王不满地喵喵叫。
西门汶泗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支中南海的蓝莓爆珠。淡淡的果甜味混合着烟草的气息,弥漫开来。楼下是小区精心打理的花园,灯火通明,孩子们在嬉戏玩耍。这一切温暖而美好,是他熟悉的、拥有的世界。
可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城市东南方向,那是“歸墟”所在的老街区的方向。那个苍白、清冷、带着一身伤痛和秘密的女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读那些晦涩的经书,还是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沉默?她手腕上那个海娜图案,是否还清晰?
他抬起自己的手腕,看着那个相似的图案。一种强烈的、想要再次靠近她的冲动,在他心里疯狂滋长。他知道这很荒谬,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控制不住。那种强烈的吸引,像磁石之于铁,像飞蛾之于火。
他拿出手机,翻到那个简单的微信界面——他预约海娜时加的“歸墟”的工作号。头像是一个简单的“歸”字墨迹。他点开朋友圈,里面内容寥寥无几,只有几条关于海娜图案的展示,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的痕迹。
他犹豫着,输入了几个字:“图案保持得很好,谢谢。”
删掉。
又输入:“下次还想约一个复杂点的。”
再次删掉。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个毛头小子,笨拙而可笑。最终,他什么也没发,只是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任由那点蓝莓爆珠的甜味,在口腔里化作一丝苦涩。
他清楚地知道,那个叫徐婻正的女人,是一潭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水。而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想要涉足其中,哪怕会被淹没。
阳台下,家的温暖喧嚣还在继续。而西门汶泗的心里,却已经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腾出了一片充满偏执和渴望的、寂静而疯狂的空间。五菱宏光与兰博基尼的间距或许荒谬,但他此刻觉得,横亘在他和徐婻正之间的,是比这更遥远、更难以逾越的鸿沟。而这,恰恰激起了他骨子里那份病态的、想要征服和拥有的欲望。
夜渐深,长沙城灯火璀璨。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不同的角落里,怀着各自的心事,共同呼吸着这座城市的空气。命运的丝线,才刚刚开始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