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庭院里只剩下盛云知来回踱步的细碎声响。
“执念?”她眉尖紧蹙,脑海中反复思考着这个词。
祁元熠懒洋洋地倚着朱红廊柱,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道焦灼的身影,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终于,盛云知停下脚步,转身时眼中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审慎,声音轻而稳:“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尹美人或许是主动服毒。”
祁元熠“唰”地合上扇子,歪头看她,眼底笑意更深:“总算想到这一层了?”
他不急不缓地走向她,语调沉稳地分析开来,“张美人虽有鸠羽红,但动机不足,且我们已查实,她的人与尹美人宫中并无往来,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他站定在盛云知面前,目光锐利:“问题,只能出在尹美人自己身上。”
“我其实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不过当时只是猜测。”盛云知轻声打断,目光清明,“现在看来,陛下说的话……绝非一时兴起。”她顿了顿,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那位看似慵懒的君主,总在谈笑间轻描淡写地平衡朝堂势力,用一句玩笑点拨大臣,于不经意间化解暗流,这份举重若轻的掌控力,盛云知早已心领神会。
祁元熠微微颔首,顺着先前的思路分析道:“她渴望成为皇兄心中的唯一,这本就是痴念。帝王身侧终究是佳丽三千,‘愿得一人心’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九重宫阙之中。”
盛云知却轻轻蹙起眉头,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低声反问:“是吗?可我瞧着……陛下待皇后娘娘,有点过于耍赖了。”
祁元熠顿时语塞,方才那番话原是脱口而出的场面说辞,此刻被她一点,也不得不承认:“咳……那自然,皇兄对皇嫂,确是例外。”
他讪讪地摇了下扇尖,转而肃容道:“可尹美人所求的,是眼里再容不下他人的唯一,这般执念,放在天家,本就是不该有的妄念。”
盛云知闻言垂眸沉吟片刻,终是微微颔首:“是啊……她正是看清了这份‘不同’永远落不到自己身上……”
话音未落,她却自己顿住了,轻轻“咦”了一声,眉头又蹙了起来,抬头看向祁元熠,眼里满是真实的困惑:
“可若是嫉妒皇后娘娘,那不应该毒的是……”盛云知紧急刹车。
“她又何至于……要毒死自己来陷害?”随后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荒诞感:“不会真是因为陛下……的魅力吧?”
说着,她下意识揉了揉眉心——想到陛下平日不是差她传话就是让她打掩护的那些“闲差”,实在很难将自家这位老板和“祸水”二字联系起来。
这动机,怎么想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
祁元熠眼角弯起,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回正轨:“我们已排查所有路径,她近期绝无可能从宫外获取毒药,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指尖轻叩桌面,“这毒,是她一入宫时,便贴身藏匿带进来的。”
盛云知眸光一凝,沉声道:“的确,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
祁元熠见她已然领会,这才不紧不慢地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道:“恰巧,方才回来路上,瑾棠给了我一个消息,你可要听?”
盛云知抬眼:“公主殿下查到了什么?”
祁元熠神色微敛,语气转为郑重:“尹家本是右相一党,但因差事屡屡不力,早已被视作弃子。尹父为挽回颓势,硬是逼着早已心有所属的尹美人斩断前缘,入宫参选。”
盛云知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矛盾,蹙眉追问:“既已心有所属,又为何会转而痴迷于陛下的唯一?”
祁元熠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因为尹家为了让女儿死心,特意设局,让她亲眼目睹心上人与他人衣衫不整共处一室。”
盛云知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如此……”
祁元熠点头,继续道:“正因如此,她当时万念俱灰,曾数次寻短见。或许入宫后,那份被彻底摧毁的信任与情感,便扭曲成了对帝王恩宠的疯狂追逐。”
盛云知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与洞察:“我明白了。她入宫后,亲眼见证了陛下对皇后娘娘那份独一无二的情意,这恰恰成了最刺激她的毒药。她求而不得,渐渐由羡生妒,由妒生恨。”
她顿了顿,声音渐沉,勾勒出最后的动机链条:“所以,当陛下明确拒绝她后,这份扭曲的执念便彻底爆发了。”
“她选择服毒,不仅仅是为了让陛下记住她,更是要用自己的死,化作一根刺,狠狠扎在陛下与皇后之间。”
“她得不到的,也要亲手毁掉这份她嫉妒到发狂的鹣鲽情深。”
祁元熠继而抛出关键一问:“但入宫选秀,须经层层严查。她既能将这等禁药带入宫中,必是有人暗中相助。你说……那伸手帮她瞒天过海之人,所图为何?”
“这便是林世锦看中的价值。”盛云知猛地一拳捶在石桌上,霍然起身。
她望向远处沉沉的宫墙,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无力的寒意涌上心头——右相竟连一个女子破碎的心都能当作筹码。
她为尹美人悲哀,更为这利益至上、视女子为易弃棋子的朝堂感到心寒。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上她微颤的肩头。祁元熠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而温柔:“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
他将盛云知的身子轻轻转过来,双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如炬地望进她眼底:“听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笼络人心,扳倒奸佞,还是要给这世道女子一个公平,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对。”
他的指节微微收紧,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盛云知,你记着,我从来不怕事,我就怕你……”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不要我。”
盛云知看着他,心头被重重一撞,泛起细密的酸涩,她不敢让目光停留太久,匆忙抬手故作轻松地一笑:“怎么可能,我们可是最好的搭档。”
她仰头看向天际那轮孤月,刻意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
其实,能得他全然信任,于她而言,已是幸事。
祁元熠不再言语,眼睫微垂,他亦不敢逾越,怕唐突了她,怕这王爷身份成了她的负累。如今能得她在自己面前如此松弛自在,已是莫大的幸运。
他立刻收敛心神,亦随她一同望向月光。
“祁元熠。”她忽然轻声唤道。
“嗯?”他侧首。
“你也是。”
“什么?”
“别忘了带我一起。”
祁元熠低头一笑,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望向她沐浴在清辉中的侧颜,目光清亮如水。
“好。”
他们都深知,对方骨子里是向往长风与自由的灵魂。正因太过懂得,此刻这月下无言的并肩,便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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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尹美人一案水落石出,自杀结论证据确凿。
当年利用职务之便放行尹美人携毒入宫的宫门禁卫、负责拣择的后宫女官被处以极刑,相关主管官员皆遭重罚。
尹家虽为苦主,然其女构陷中宫,罪不可逭,终遭贬谪外放。
此事,暂且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