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后，再无睡意。
靠在床头，由秋雨伺候着用清淡的粥点，脑中却已如暴风中的海面，波涛汹涌。冰冷的冷宫、任诗翠恶毒的低语、穿喉而过的毒酒、还有华明俊那张冷漠的脸……前世的画面一帧帧闪过，恨意如同毒藤，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恨，解决不了问题。我必须利用这重活一世的先机，扭转乾坤。
目光扫过这间熟悉的闺房。紫檀木雕花梳妆台，未完成的绣活，窗边白玉瓶中娇艳欲滴的海棠，一切都散发着安宁祥和的气息。可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早已暗流涌动。任诗翠今日来“探病”，想必那些毁我清誉的毒计已经悄然撒网。
“秋雨，”我开口，声音因大病初愈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生病的这些时日，府外可有什么闲话？”
秋雨的手微微一抖，盛粥的玉碗碰出清脆的响声。她眼神闪烁，低下头去：“没、没什么，小姐您好生养病要紧，莫要听那些闲言碎语。”
我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这沉静的目光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前世，我就是太容易相信身边的人，太缺乏警惕。“说吧。”我重复道，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事无巨细，我要知道。”
秋雨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了哭腔：“小姐！外面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乱嚼舌根，说您、说您此次病得蹊跷，并非落水受寒，而是因心病所致，说您前几日曾私下私下去见过大祭司，回来便神思不属，这才……”
“私会大祭司？”我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心底却是一片寒凉。好个任诗翠。手段果然还是这般下作又有效。在这个女子名誉重于性命的时代，将这盆脏水泼在我身上，简直是釜底抽薪。不仅能让皇后和太子对我心生芥蒂，更是将我与那个被陛下忌惮的大祭司绑在一起，其心可诛。
前世，我惊慌失措，选择了沉默，却不知这沉默在旁人眼中便是默认。这一世，我岂能再坐以待毙？
“起来吧。”我语气缓和了些，心中已有计较，“不干你的事。去，替我递牌子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小姐？。”秋雨惊愕抬头，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担忧，“您病还未好，此刻进宫？而且这谣言……”此时进宫，岂不是自投罗网，送上门去让人质问？
“正是要趁病去。”我眼神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示弱，有时才是最强的进攻。我要让皇后亲眼看到我的“病弱”与“无辜”，更要抢在谣言发酵前，亲手将其扭转。
“快去。”我必须主动出击，将这场针对我的风暴，引向对我有利的方向。
皇后宫中，熏香袅袅，萦绕在鼻尖，却压不住我心底那份沉重的寒意。
我穿着一身素净衣裙，未施粉黛，任由秋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每一步都刻意带着几分病弱的颤巍巍。规规矩矩地行下大礼时，我能感受到皇后那道带着关切与审视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宫外的流言，她定然早已听得一清二楚。
“快起来，赐座。可怜见的，病还没好利索，怎么就来给本宫请安了？”皇后的声音传来。
我借着秋雨的力，一步一挪地坐下，取出帕子沾了沾眼角，再抬眼时眼圈微微泛红，眼中不是委屈而是激动和后怕：“回娘娘，臣女此次大病，险些……险些以为不能再见到娘娘了。”我声音微弱，带着气音，“病中昏沉，竟得祖先托梦，训诫臣女，醒来后惊惧交加，又听闻外间些许妄言，恐污了天听，特来向娘娘禀明，求娘娘恕罪。”
“祖先托梦？”皇后果然来了兴趣，“说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心有余悸：“梦中先祖神色严厉，斥责臣女不该贪玩失足，险些误了……误了皇家恩泽。”我刻意顿了顿，观察着皇后的神色，继续道，“说……说陛下与娘娘恩泽四海，福庇万民，自有神明护佑，让臣女谨守本分，静心休养，日后方能为……为皇家绵延福报。”我说得断断续续，声音细弱，却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尤其是“皇家恩泽”、“绵延福报”这几个字，稍稍加重了语气。我绝口不提那荒谬的谣言，只提祖先托梦，将“落水生病”定性为“贪玩失足”，势要将其扭转为祖先提醒我谨记皇恩的吉兆。
果然，皇后信佛，也信这些冥冥之中的预示。她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的借口既全了皇家的体面，又暗合了她对天意姻缘的期待。
她露出慈爱的笑容，“真是傻孩子，既是祖先训诫，安心遵从便是，何罪之有？看来你这落水，倒是因祸得福，得了先人点拨了。回去好生养着。”这话，似是信了我七八分。
“谢娘娘体恤。”我垂下头，状似无意地轻声补充，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惶恐，“只是不知为何，京中竟有那般离奇传言。许是臣女病中昏沉，曾于街上惊鸿一瞥见过大祭司车驾，心中敬畏，便被有心人讹传了去……实在惶恐不安。”
皇后眸光微闪，心中定然已有了计较，安抚道：“市井流言，不足为信。本宫自有主张，你安心便是。”
又关怀了几句，皇后便赏了支上好的老参和一些鲜亮首饰，让我回去了。
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我才微微松了口气。皇后宫中的熏香似乎还萦绕在我衣袂之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这一关，总算是过了一半。我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却并未完全放下，反而因接下来可能的变数而悬着。
马车行驶在回府的路上，久病初愈的身体依旧虚弱，我稍稍掀开车帘想透口气。却不想，马车微微一滞，停了下来。
“小姐，前面是大祭司的车驾，路窄，需稍避让。”车夫的声音传来。
我心中猛地一跳。抬眼望去，只见一辆玄色为主、镶着银色神秘纹路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帘低垂，周围弥漫着一种令人屏息的肃穆。行人皆敬畏避让。
就在此时，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掀起了车帘一角。尽管未见其人，我却仿佛被一道冰冷审视的目光穿透了车壁。
顾作人，那个前世被华明俊登基前暗杀的大祭司。一个游离于皇权之外，却让陛下如鲠在喉的男人。前世我与他几乎毫无交集，只知他神秘莫测，令人畏怖。
我刚在皇后面前用了“惊鸿一瞥”作为借口，转眼就真的“偶遇”。这巧合让我心底警铃大作。他定然因那谣言注意到我了，而且，绝非善意。
我心中冷笑。流言于我致命，于他或许只是风流趣事，但他最终不也难逃皇权清算？镇国公府是威胁，他这超然物外的大祭司，又何尝不是皇权的眼中钉？我们都不过是棋盘上挣扎的棋子。
指尖传来被视线灼伤般的错觉，我猛地将车帘甩下，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车厢内光线骤暗，摊开手掌，指尖已是冰凉，掌心却是一片湿冷的汗。刚重生时闪过的那丝与他合作的念头，此刻动摇得厉害。与虎谋皮，不外如是。前世他身首异处的惨状浮现眼前，让我心口发紧。
可是……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悬崖的另一边，是家族覆灭、父兄惨死的深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眼下我孤立无援，任何一丝可能的力量，哪怕带着剧毒，我都不得不去算计，去撩拨。
就在两车错身之际，一道清冷平稳的声音穿透车壁：“镇国公府的马车？”那声音顿了顿，“车内可是任二小姐？”
他竟主动开口？还直接点明我的身份。
我心脏狂跳，迅速强迫自己冷静。再抬眼时，脸上已换上恰到好处的病弱惊惶与受宠若惊。我微微掀开车帘一角，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带着怯意与敬畏的眼，望向那抹玄色身影。
“正是臣女。”我声音细弱沙哑，带着颤音，“不知祭司大人有何吩咐？可是臣女的车驾不慎阻拦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我将姿态放到最低。
旁边人打起帘子，顾作人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沉静如水，却似能洞穿一切。那沉默几乎让空气凝固。
“并无。”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毫无情绪，“只是听闻任小姐前月抱恙，今日入宫请安，实是忠心可嘉。看来，‘惊鸿一瞥’之效，胜过良药。”
“惊鸿一瞥”四字，被他用平淡语调说出，却像冰针狠狠刺中我的神经。他知道了。还当面提起。是警告？是试探？
我指尖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垂下眼帘，长睫轻颤，显得越发脆弱：“大人说笑了，臣女愚钝，病中昏沉，不过是街市喧嚣间偶然得见大人车驾仪仗，心中敬畏，不曾想竟被小人讹传，酿成风波，污了大人清誉，实乃臣女之过，心中惶恐万分。”我将自己塑造成无辜受害者的形象。
顾作人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冰冷无温。“是么。”他目光未移，“京都流言，确如毒蔓，攀附滋生，防不胜防。任小姐好自为之。”
最后四字，意味深长，仿佛看穿了我所有伪装，是一种冰冷的告诫。
车帘落下，马车离去。我靠回车壁，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心跳如鼓。这次短暂交锋，耗费的心神远超应对任诗翠。他看穿了我利用“惊鸿一瞥”解围的算计，甚至可能怀疑我是谣言源头？那句“好自为之”是警告我别拖他下水？
但，他主动停下，真只为说这几句警告？或许，这也是一种试探。试探我的深浅、价值，看我是否够格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而非只会惹麻烦的蠢货。
与虎谋皮，危险至极。可若能稍借虎威，或许就能在这死局中，撕开一道生路。我缓缓睁眼，眸中怯懦惊惶尽褪，只剩下冰冷的决然和算计。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
徐徐行进的马车上，我心潮翻涌。与顾作人这短暂的、充满机锋的对峙，消耗的心神远超我的预期。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总在我眼前浮现，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他说“好自为之”，究竟是看出了什么？是看穿了我利用流言的算计，还是察觉了我重生而来的违和？
不，不可能。借尸还魂之事太过荒诞。他大抵是觉得我这个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是个心思深沉、试图搅动风云的危险人物吧。
危险？我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弄。若不能变得危险，我如何在这吃人的漩涡中活下去？如何护住我想护住的一切？
回到府中，我屏退左右。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暗格，取出那枚不起眼的玄铁指环。这是父亲出征前私下所给，说若遇生死危难，可凭此去城西“听雨楼”寻掌柜。前世，我至死未用，这指环后来也不知所踪。
摩挲着指环冰冷的纹路，我不再犹豫。
是夜，我悄无声息地避开护卫，来到听雨楼。出示指环后，掌柜脸色顿变恭敬，引我入内室。
内室中，三名黑衣男子静立，气息内敛。
“属下影七、影十一、影十三，参见主人。其余兄弟小隐于市只待指令。”三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纪律严明。
看着父亲精心培养的影卫，我心一定。这是真正属于我的第一股力量。前世的我，愚蠢迟钝，空有力量而不用，死得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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