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夜归人。

第一章

镜城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缠绵又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老城区特有的潮湿气息，漫进“镜园”朱红色的大门。

林疏桐坐在客厅的紫檀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绒披肩的边缘。她穿着定制的米白色真丝连衣裙，裙摆垂在地板上，没有一丝褶皱——二十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镜园的每一个角落。墙上的古董挂钟敲了七下，清脆的声响刚落，玄关处就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伴随着母亲苏婉容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疏桐，等久了吧？”苏婉容脱下沾了雨珠的风衣，管家张妈连忙上前接过。她看向女儿的眼神里带着惯有的温柔，却又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今天公司有点事，回来晚了。”

林疏桐站起身，自然地帮母亲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没事，我让厨房温了您喜欢的莲子羹。”她的声音轻柔，语调平稳，像镜园里那池永远波澜不惊的湖水——作为林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情绪稳定是最高级的体面”，哪怕刚才等待的半小时里，她敏锐地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劲：张妈擦桌子的手在抖，父亲林正宏书房的门紧闭着，连平时爱黏着她的宠物猫“雪球”都缩在沙发底下，不肯出来。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林正宏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脸色却比平时沉了许多，眉峰紧蹙，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女儿今天过得怎么样，而是径直走到苏婉容身边，低声说了句：“人到了，在偏厅。”

苏婉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握紧了林疏桐的手，掌心冰凉：“疏桐，妈妈有件事……要跟你说。”

林疏桐的心猛地一沉。她跟着父母走进偏厅时，最先看到的是角落里的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牛仔裤的膝盖处有两个补丁，头发用一根黑色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黏在额头上，沾着雨水。她坐在硬木椅子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旧帆布包，肩膀微微耸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正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装修奢华的房间——和林疏桐的精致从容不同，她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粗粝感，像是从野地里长出来的野草，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泥土的气息。

“疏桐，这是……林晚星。”苏婉容的声音带着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二十年前，在市立医院，护士抱错了孩子。晚星……她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林疏桐的耳边炸开。她僵在原地，视线落在林晚星的脸上——女孩的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父亲林正宏，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她从未有过的鲜活劲儿。而她自己，长这么大，总有人说她“不像林家的孩子”，说她太安静、太克制，没有林正宏的果决，也没有苏婉容的灵动。原来那些话，不是错觉。

林晚星似乎被苏婉容的话惊到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疏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茫然，有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手指抠着帆布包上的破洞。

林正宏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疏桐，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医院那边已经核实过了，当年是护士的疏忽……”他顿了顿，看向林疏桐的眼神里带着愧疚，“这些年，委屈你了。”

“委屈”？林疏桐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二十年来的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生日时堆满房间的礼物，量身定制的礼服，私立学校的精英教育，父亲手把手教她看财务报表，母亲带着她参加各种社交场合……这些她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原来都不属于她。她就像一个闯入者，占据了别人的人生二十年。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地看向林正宏和苏婉容：“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

苏婉容连忙拉住她的手：“疏桐，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镜园永远是你的家。我们已经联系到晚星的养父母了，他们……去年过世了，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我们想让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林疏桐看向林晚星。女孩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又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倔强。林疏桐忽然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疏离：“好啊，既然是亲生女儿，自然该回家。”

她转身走出偏厅，没有回头。走廊里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能听到身后苏婉容的叹息声，还有林晚星那声细若蚊蚋的“谢谢”。雨还在下，敲打着走廊的窗户，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归位”，奏起一首杂乱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