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客栈

天光未亮，西市的胡饼摊已冒着热气，油灯在薄雾中晕开一圈昏黄。街角那间“一笑客栈”的招牌歪斜地挂着，漆皮剥落，“一笑”二字只剩“一”字还勉强可辨，底下那串红灯笼，少了一只，风一吹，空荡荡地晃，像在等谁来补。

后院，沈知笑正蹲在井边搓衣裳。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发带松松系着，几缕黑发垂在额前。水珠顺着他手腕滑落，滴进木盆，发出“嗒、嗒”的轻响。他搓的是一件药童穿的旧袍子，领口绣着一个“沈”字，极小，若不细看，只当是补丁。

“掌柜的，鸡又翻墙了！”阿福赤着脚跑来，手里攥着一根竹竿，比划着：鸡飞过墙头，还顺走了老酒鬼的酒壶。

沈知笑头也不抬：“由它去。那酒壶早该扔了，酒鬼喝了一辈子假酒，也该尝尝偷来的滋味。”

阿福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蹲下帮他拧衣裳。两人默默无语，只有井绳吱呀作响，像在诉说某个被遗忘的清晨。

天光渐亮，客栈开门。

沈知笑换上件稍齐整的长衫，系上油布围裙，摇着把破蒲扇坐在柜台后。他生得清俊，眉眼含笑，可若细看，会发现他右眉尾有道极淡的疤，藏在眉梢里，像被岁月轻轻划过。

“一笑客栈，一宿十文，包早饭。”他朗声喊，声音温润，像春水化冰。

第一位客人是卖炊饼的王婆，提着篮子进来，放下三张饼：“老规矩，赊着，月底一起算。”

“赊可以，”沈知笑接过饼，咬一口，“但得加利息——明儿给我带句吉祥话，要原创，不许抄前朝的。”

王婆翻白眼：“祝你日进斗金，永远别涨房钱。”

“俗。”沈知笑摇头，“不过我收了。”

老酒鬼这时摇进来，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手里拎着个空酒壶。“来碗醒酒汤，加双倍姜。”

“昨儿不是刚喝完？”沈知笑挑眉。

“喝完了才要醒，”老酒鬼一屁股坐下，“梦里有人请我喝酒，醒来发现是自己灌的，这不叫醒叫什么？”

沈知笑笑出声，转身去灶台舀汤。汤是昨儿炖的牛骨汤底，加姜、葱、黄酒，熬得奶白。他动作熟练，却在倒汤时，指尖微微一颤，一滴汤洒在案上，他迅速抹去，像抹掉什么不该存在的痕迹。

“给。”他把碗推过去。

老酒鬼喝一口，眯眼：“你这汤，总有一股药味。”

“加了点陈皮，”沈知笑笑，“治你这‘梦中饮酒症’。”

“治不好了。”老酒鬼叹气，“梦里那杯酒，比醒着的好喝。”

沈知笑没接话，只低头擦柜台。木纹里嵌着不少划痕，有一道极深，是他用刀刻的“安”字，年深日久，已快被磨平。

午後，几个游方道士路过，说客栈上空有“怨气”，要画符驱邪。

沈知笑笑着接过符纸，贴在门楣上，转头就撕了，扔进灶膛。

“掌柜的不怕？”阿福比划。

“怕什么？”沈知笑拂袖，“真有鬼，也该是穷鬼，来讨十文房钱的。”

傍晚，雨落下来。

细密的雨丝斜打在檐下，青石板泛着光。沈知笑关窗，动作很慢，目光在城东方向停留了一瞬，随即合上窗棂，插好木栓。

他走进后院，打开那口旧药箱。

箱里没有药，只有一本《本草纲目》，书页泛黄，夹着几片干枯的草叶。他轻轻翻动，停在“乌头”那一页，指尖抚过一行小字：“毒可入药，亦可杀人，全看执药之人，心为何物。”

他合上书，锁箱，上楼。

二楼最里间，是他的卧房。床头挂着一幅画，画中是座江南庭院，女子执伞，立于梅树下。画角有题字：“癸未年冬，与妻绘于姑苏。”

他凝视片刻，吹熄油灯。

雨声渐密，客栈安静下来。

只有檐下那串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晃荡，像在等谁归来。

而谁也没注意到，药箱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户籍残页，名字被墨水涂去，只余下一个“苏”字，边缘焦黑，似被火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