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雨,来得又急又密,像天庭打翻了银盘子,倾泻而下。一笑客栈的屋檐挂起水帘,雨点敲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间奏起了一曲急促的鼓乐。街巷空荡,行人绝迹,唯有客栈门檐下那盏昏黄的油灯,在雨雾中摇曳着微弱的光。
就在这雨声如注的夜里,客栈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踉跄而入。
她浑身湿透,发丝贴在脸颊上,裙角滴着水,像只落水的鹤。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布包,布包边缘已泛黄,却缝得整整齐齐。她抬头环顾,大堂空无一人,只有灶间透出一点暖光,锅里似在炖着什么,香气混着药味,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有人吗?”她声音轻,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清亮。
“有。”柜台后传来一声应答,懒洋洋的,像从梦里捞出来的。
沈知笑从账本里抬起头,手里还捏着一支秃毛笔。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系着条油乎乎的围裙,发髻松散,一缕碎发垂在额前。他眯眼打量来人,忽然笑了:“哟,这是哪位仙子下凡,落我这破客栈避雨来了?”
“我不是仙子。”苏小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努力挺直背脊,“我是……过路的旅人,想讨个宿。”
“旅人?”沈知笑挑眉,“旅人会穿绣金线的裙子?会抱个比命还金贵的布包?会说话带着江南口音,却硬要装北方腔?”
苏小蛮一怔,随即恼道:“你管我从哪来!我有钱付房钱!”
“哦?”他慢悠悠放下笔,“多少?”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柜台上。
沈知笑盯着那枚孤零零的铜钱,半晌,叹了口气:“我这客栈,最便宜的柴房,一晚三文。你这枚钱,够点一盏油灯,烧半个时辰。”
“我……我可以干活抵债!”她咬唇,“洗碗、扫地、劈柴,我都行!”
“真的?”他眼睛一亮,像看见了金子,“那行,先从洗碗开始。今晚你洗多少,就抵多少宿钱,多劳多得,概不赊账。”
他领她往后厨,灶上还温着一锅汤,冒着袅袅热气。阿福正蹲在角落削土豆,见人进来,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继续削,一声不吭。
“这是阿福,我店里的万能工。”沈知笑介绍,“他不会说话,但比谁都靠谱。”
苏小蛮点头致意,阿福也轻轻点头,手里土豆削得飞快,皮都不带断的。
沈知笑递来一块布巾:“洗碗在后院,水桶在井边。注意,碗要洗三遍,油星不能留,否则重洗。”
“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她接过布巾,转身就走,背影倔强。
沈知笑却没走,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笨拙地打水、倒洗碗粉、拿起第一个碗——那是个粗瓷大碗,她捏在手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动作生疏,却认真得可爱。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苏小蛮。”她头也不回,“江南人。”
“苏小蛮……”他轻念一遍,像是在记账,“名字挺野,不像千金小姐。”
“谁说我是千金小姐?”她回头瞪他。
“你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还有——”他指了指她手腕上隐约露出的一截银镯,“那镯子,是苏记银楼的款识,全长安只有三家铺子能打,你猜我认不认识老板?”
她脸色微变,迅速拉下袖子遮住镯子。
沈知笑却不再追问,只笑了笑:“洗完碗,来大堂坐坐,我请你喝碗热汤。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夜深了,雨未歇。
苏小蛮终于洗完最后一摞碗,腰酸背痛,手指泡得发白。她抱着布包,走进大堂,发现沈知笑正坐在炉边翻一本旧书——《本草纲目》。
“坐。”他头也不抬,“汤在锅里,自己盛。”
她盛了碗汤,小心啜了一口,竟是甘草炖的,微甜,带着淡淡的药香。
“你常喝这个?”她问。
“老酒鬼要的。”他翻页,“他说他心悸,得常喝。”
老酒鬼这时从角落的塌上翻了个身,嘟囔:“甘草多煮三滚,才能入味……哎,你这丫头,汤熬得不错。”
苏小蛮一愣:“您怎么知道我熬的?”
“哼,我喝了一辈子药,闻味儿就知道。”他眯眼打量她,“你娘是不是姓林?”
她手一抖,汤差点洒了。
沈知笑也抬起了头,目光沉静。
“我……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娘走得早。”
老酒鬼没再问,翻个身又睡了。
沈知笑却合上书,轻声道:“早点休息吧,柴房在后院东头,我让阿福给你铺了床。”
她抱着布包,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你……为什么收留我?”
“因为你付了一文钱。”他笑,“我这人,从不做亏本买卖。”
她哼了一声,走了。
沈知笑却没动,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才缓缓翻开《本草纲目》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梅花瓣,旁边一行小字:“辛酉年冬,乌头配甘草,可解毒,亦可藏毒——林氏手记。”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久久未语。
窗外,雨声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