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雨后的长安城像被洗过一遍，青瓦泛着润泽的光，街巷石板上还积着浅浅水洼，映着初升的曦影。一笑客栈的后院，井台边水迹未干，几片梧桐叶浮在水面上，随风轻轻打转。灶间已飘出胡饼的焦香，混着豆粥的甜糯气息，阿福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黝黑的脸庞忽明忽暗。
苏小蛮是被鸡叫醒的。
她躺在柴房改建的客房里，褥子薄得能摸出稻草的轮廓，被子潮乎乎的，还带着一股陈年木头的味道。她睁开眼，头顶是横七竖八的房梁，一只蜘蛛正慢悠悠地在角落结网。她盯着那网看了片刻，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竟真的一文钱住了一晚，忍不住笑了——笑完又觉得心酸。
“苏小蛮，你可真有出息。”她自言自语，“千金小姐，睡柴房，洗碗抵债。”
她起身梳洗，用的是井水，凉得刺骨。她拧着湿发，望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发髻松散，眼底微青，裙角还沾着泥点。她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女子可以穷，但不能失了体面。”可如今，她连体面的衣裳都换不起了。
“体面？”她对着水影冷笑，“体面能当饭吃吗？”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沈知笑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碗热腾腾的面，面上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还撒了葱花与一点腊肉碎。
“早安，苏姑娘。”他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今儿特制的‘逃婚宽心面’，限量供应，错过不补。”
“你又拿我打趣。”她皱眉。
“我这是实话实说。”他把面放在檐下小桌上，“你昨儿半夜翻来覆去，哼了十七次‘我不嫁’，我都记着呢。”
“你偷听！”
“我睡得浅，耳朵好使。”他耸肩，“再说了，你那点动静，连阿福都听见了，他今早多蒸了两个馒头，说你肯定饿得厉害。”
苏小蛮脸一红，低头看那碗面，热气扑在脸上，竟有些发烫。她接过筷子，小口小口吃起来，腊肉咸香，面条劲道，汤底还带着一丝甘草的微甜。
“这汤……”她抬头，“是你煮的？”
“我？我只会算账。”他摇着那把破蒲扇，“是老酒鬼调的方子，说‘心烦气躁者，宜食温软，佐以甘缓’。”
她一怔：“他……懂医？”
“他懂的多了。”沈知笑意味深长，“比如，他知道你娘最爱喝甘草汤，还知道你腕上的银镯，是苏记银楼头牌匠人亲手打的，连内侧的暗纹都认得。”
苏小蛮手一抖，筷子差点掉进碗里。
沈知笑却已转身：“吃完面，该算账了。昨儿洗碗，共三十七只，按市价半文一只，抵十八文五厘。你付了一文，还剩十七文五厘，记在账上，日后劳作抵扣。”
“你还真记账？”
“我这人，从不做糊涂买卖。”他翻开随身携带的账本，用秃笔认真写下一行小字，“苏氏小蛮，欠一笑客栈宿资十七文五厘，以劳务偿，利按日计，复利滚动，逾期不还者，加收精神损失费。”
“还有精神损失费？你这是抢钱！”
“你蹲我柴房顶上当屋脊兽，吓跑我三只母鸡，这算不算损失？”他振振有词，“再说了，我收留你，担了多大风险？万一你是逃犯，官府查下来，我这客栈可就关门大吉了。”
“我不是逃犯！”
“那你是什么？”他眯眼，“逃婚的千金？避祸的孤女？还是……”他顿了顿，“某个大人物的女儿，被人追杀，躲到我这小庙里来了？”
她不语，低头吃面，却把最后一口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饭后，她主动去后厨洗碗。沈知笑坐在门槛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拨弄算盘，嘴里还哼着小调：“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见九……”
“你能不能别念了？”她恼道，“听得我头大。”
“这是基本功。”他正色，“我爹教我的，说‘算盘响，黄金万两’。可惜他一辈子没赚到万两黄金，倒是因为算太清，把客人都算跑了。”
她忍不住笑：“那你呢？你算得清吗？”
“我？”他指了指自己，“我比他聪明。我算账，但不较真。比如你那十七文五厘，其实我早抹零了，但不写下来，你就不肯好好干活。”
她愣住，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用“欠债”逼她留下。
“你……挺会算人心的。”
“那当然。”他得意地扬眉，“不然怎么开客栈？这年头，人心比账本难算多了。”
正说着，老酒鬼拄着拐杖晃出来，手里拎着个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眯眼望着天：“今日宜动土，不宜嫁娶。”
苏小蛮心头一跳：“您……又算卦？”
“不是算，是看天象。”他指了指天边，“云走西北，风起东南，主有客至。你这小丫头，怕是还有麻烦。”
沈知笑却笑：“有客至好啊，我这客栈冷清太久，来个麻烦，反倒热闹。”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客栈门口。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警觉。
门被推开，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伞尖滴着水。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小蛮身上，微微一笑：“苏姑娘，老爷让我来接你回家。”
空气瞬间凝固。
苏小蛮脸色煞白，手不自觉地摸向袖中——那里，藏着一把小小的银匕首。
沈知笑却不动声色，慢悠悠合上算盘，笑道：“这位先生，您怕是认错人了。我这店里，没有姓苏的姑娘，只有个洗碗的伙计，叫‘小蛮’。”
那人目光一沉：“沈掌柜，一笑客栈向来不插手权贵之事，您确定要护着她？”
“我不是护着她。”沈知笑依旧笑着，“我只是做生意。她欠我十七文五厘，没还清，不能走。”
那人冷笑：“十七文？我给你一百两。”
“不卖。”沈知笑摇头，“我这客栈，从不赊账，也不议价。她留下，是规矩；她走，也得按规矩来。”
那人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好一个按规矩来。那我便等她还清债务，再请她‘回家’。”
说罢，转身离去，马蹄声渐远。
苏小蛮瘫坐在地，手心全是汗。
沈知笑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干布：“擦擦脸，别吓成这样。他不会走远，但也不会立刻回来——权贵做事，讲究体面，总得找个‘正当理由’。”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声音发颤。
“我说了，你欠我钱。”他眨眨眼，“再说了，我这客栈，缺个洗碗的，你干得不错，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换人。”
她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懒散的掌柜，竟有几分可靠。
老酒鬼这时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颗糖：“别怕，丫头。甘草糖，安神的。”
她含着糖，甜味在舌尖化开，竟真觉得心静了些。
沈知笑望着门外的天，轻声道：“这雨过天晴的，该修屋顶了。阿福，去拿梯子，我上去看看。”
苏小蛮抬头，见他扛着梯子走向屋顶，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
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蹲在屋顶不敢下来的窘态，忍不住笑了。
“喂，沈知笑！”她喊，“等你修完屋顶，教我怎么下来行不行？”
他回头，阳光落在他眉梢，笑意温润：“行啊，不过学费——按日计息，复利滚动。”
她笑骂：“你真是个奸商！”
笑声在晨风中飘散，客栈的炊烟袅袅升起，像一条温柔的线，牵着这平凡又不凡的一日，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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