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暖,春意在墙角的野草尖上悄悄探头。一笑客栈的灶间,晨雾般蒸腾着米粥的香气。阿福蹲在灶前,手里握着一把旧木勺,慢悠悠地搅动着大铁锅里的白米粥。锅底贴着一层焦黄的锅巴,香气四溢。他不时用勺背敲敲锅沿,听那“叮——”的一声脆响,便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
“今日锅巴焦得正好。”他自言自语,“掌柜的最爱这口。”
苏小蛮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碗刚盛好的粥,热气扑在脸上,暖得她忍不住眯起眼。她已在此住了十余日,柴房虽旧,却渐渐有了“家”的味道——她的包袱里多了两件粗布衣裳,是阿福悄悄缝的;窗台上摆着一个陶罐,插着几枝野花,是她从后山摘的;而那把油纸伞,如今就挂在她床头,像一道沉默的守护。
“阿福,”她忽然开口,“你以前也给沈掌柜的爹煮粥吗?”
阿福手一顿,勺子停在半空,锅里的米粒还在轻轻打旋。
“嗯。”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十年前,我就是在这口锅前,给老掌柜煮第一碗粥。”
“那你……是老掌柜的徒弟?”
“不是。”他摇头,继续搅动,“我是他救的。那年我饿晕在门口,他给我一碗粥,说‘活着,比什么都强’。我就留了下来。”
苏小蛮怔住。她忽然想起沈知笑那句“我留你,是因为你肯做”,原来这客栈的规矩,早就在三十年前,由一碗粥定下。
“所以……你才是这客栈的元老?”
阿福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元老?我就是个烧火的。掌柜的才是主心骨,他爹是,他也是。”
正说着,沈知笑从后院踱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纸,边走边看,眉头微蹙。
“沈掌柜,又在看什么宝贝?”苏小蛮问。
“账本。”他把纸摊在桌上,“我爹的字,越来越看不懂了。这一页写着‘三月十七,收苏氏银镯一对,作押’,可我爹从没提过这事。”
“银镯?”苏小蛮心头一跳,“什么样子的?”
“上面刻着梅花,内圈有‘素梅’二字。”
她猛地站起,碗差点打翻:“那是我娘的!”
沈知笑抬眼看她,目光深邃:“你娘的镯子,怎么会在我爹的账本里?而且是‘作押’——押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声音轻颤,“但我娘临终前,说她把一只镯子交给一个可信之人,说‘若小蛮归来,便交予她’。”
沈知笑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所以,你娘押的不是钱,是信。她信我爹会等你回来。”
“可你爹已经不在了。”她低声道,“那镯子呢?”
“账本上没写归还。”他合上纸卷,“或许,还在客栈的某个角落。”
阿福这时端来两碗粥,一碗给沈知笑,一碗给苏小蛮。他放下碗,忽然说:“老掌柜走前,把一只木匣埋在了后院梧桐树下,说‘不到时候,别挖’。”
“你从没说过!”沈知笑皱眉。
“不到时候。”阿福重复一遍,转身回灶间,背影佝偻,却异常坚定。
苏小蛮望着那口锅,锅里的粥还在冒泡,像在诉说一段被煮烂的往事。她忽然觉得,这客栈的每一寸砖瓦,每一缕炊烟,都藏着秘密——而她,正站在秘密的入口。
“沈知笑,”她轻声问,“你爹……是怎么死的?”
他沉默片刻,才道:“中毒。乌头毒。和你娘开的方子一样。”
她心头一震。
“所以……你娘留下的方子,不是解药,是警告。”他望着她,“她在告诉你:有人用乌头害人,而解药,是甘草。”
“可她为何不直接说?”
“因为写得太明白,信就传不到你手里。”他苦笑,“权贵之家,信件要经多少人手?唯有藏在药方里,才安全。”
苏小蛮低头,看着碗里的粥,忽然觉得,这碗粥,也像一封未寄出的信——平淡无奇,却藏着生死。
“所以……你留我,不只是因为碗洗得差?”
“不全是。”他抬眼,阳光落在他眸中,像一星火,“我爹死前,说‘苏家血脉若归来,必有信物’。你带着银镯的传闻,和这把伞,就是信物。我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你。”
她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懒散的掌柜,其实一直在等一个真相。
“那现在呢?”她问,“真相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开客栈。”他耸肩,“煮粥,算账,听风铃响。至于真相——它会自己浮出水面,像锅里的米粒,沉到最后,反而最清。”
正说着,老酒鬼晃进来,手里拎着酒葫芦,往粥里倒了半勺酒,搅了搅,喝一口,咂嘴:“今日宜埋匣,不宜动土。”
“你又算卦?”沈知笑笑。
“不是算,是闻。”他指了指后院,“梧桐树根动了,地下有东西要出来。”
三人对视一眼,皆未言语。
午后果然阴了天,细雨淅淅沥沥落下。阿福照例去收晾在院中的被单,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苏小蛮问。
“我的伞不见了。”他指着墙角,“我那把旧油纸伞,昨儿还晾着,今儿没了。”
“哪把?”
“就是那把伞骨歪的,我补了三次的。”他皱眉,“谁会偷一把破伞?”
苏小蛮却心头一动——那把伞,和她娘留下的那把,一模一样。
她冲进自己房间,床头的油纸伞还在。可她仔细一看,伞柄上的“苏”字,竟比昨日模糊了些,仿佛被人用布反复擦拭过。
她猛地想起,昨夜似有脚步声在窗外。
“沈知笑!”她喊。
他从账房探出头:“又怎么了?”
“有人动过我的伞。”
他走进来,仔细查看,忽然道:“这伞,不是你娘留下的那把。”
“什么?”
“你娘那把,伞骨第三根有裂痕,用银丝缠过。这把没有。”他沉声道,“有人换了伞。”
“谁?”
“不知道。”他眯眼,“但能进这客栈换伞的人,必定熟悉这里的一切——比如,谁睡哪间房,谁怕高,谁枕头下藏匕首。”
苏小蛮后背发凉。
沈知笑却忽然笑了:“别怕。他能换伞,却换不走这客栈的规矩。我爹说过,‘一笑客栈,只认债,不认人’。谁欠了债,就得还;谁动了规矩,就得赔。”
“赔什么?”
“赔一碗粥。”他眨眨眼,“阿福的粥,最贵。”
雨还在下,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在为谁低语。而那把失踪的旧伞,正静静躺在城西一座荒废的庙宇中,伞下压着一封未寄出的信,信上只有一行字:
“她已归来,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