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还是第一次接触柳姑娘这样的女子,或者说这样的人。蒯家家风清正,他的父亲蒯铎更是正人君子,京中大多稍有权势地位的富商官员都会喝酒狎妓,结党营私。
朝廷风气如此,御史言官们的奏折又常年上达不了天听,皇上不爱上朝是出了名的,内阁、宦官、武将集团之间斗得不亦乐乎,偏偏年年闹灾,早涝蝗虫,活人生殉,天灾人祸。
贪官杀不尽,害虫除不完,大雍的国祚虽已逾百余年之久,对周边邻国仍然强势,互市贸易,往来沟通,时人谄上多称赞盛世之景,海晏河清。
可即便是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侯府长史,甚至志不在此,却也能看得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很不幸,家破人亡,灭门之祸;可他也很幸运,被恩公所救,得两个师父的悉心教导、抚养,才有了今日步步为营的机会。
可是他越往权力中心走,就越是能够看到那些其他人看不到,又或者说是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世人皆知有千千万万个柳红拂,可也只能救一个柳红拂。从前有位诗人借景抒情,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的千古名句。
可是,无论国朝如何兴衰,城头的大王旗如何变换,娼妓始终都是娼妓,她们在帝国兴盛时受人鄙夷,而在帝国衰弱时又被要求着为何不一并殉葬,生时无节,却要死节,何其讽刺。
笼统的悲苦和具体的人是不一样的,就像若是翻阅后世的史书,修先帝皇陵那些“自愿殉葬”的工匠,就算知道这其中另有猫腻,旁观者也只能私下呢喃一句可怜;历史上从不乏同情青楼妓女的佳作,无数从文人墨客笔下一窥她们处境的世人都会叹一句可怜。
可当他真正走近一个人,甚至都还算不上真正走近,交心,可他就是意识到,被人逼着吞炭的歌妓,也可以是心思缜密的柳红拂;为家人谋一条生路被逼殉葬的工匠,也可能是过去的钦天监五官分朔郎,他年少时崇拜的对象,造诣深厚的姬群。
他的第一个十年在家人的照拂下无忧无虑的打下了堪舆的基础,他的第二个十年在荒山大川中跟随两个隐居的师父闭门学艺。
这一刻,他想起了他的最后一个师父六初,想起了在自己来京城前的最后一夜,想起了悬在脖子上的利刃和那过了一半的考验。
他的心里,原本只有隐世隔绝的孤独和那场永生不灭的大火、他家人的尸体和蒯家的断壁残垣。
可来到这世间越久,越是和人接触,就越能明白当时六初师父的那句“但你做得到吗”,他那时斩钉截铁的说自己一定能做到。
可是他真情流露的瞬间在变多,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的身边,若是对待仇人当然可以虚与委蛇,可是对待那些帮助他的人呢?他可以信任吗?他又真能做到去信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