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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的花布》

短篇时作

队里的人都叫她“疯婆子”,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十几年前跟着一个外乡男人嫁来的。男人没过两年就没了,说是去后山打柴时坠了崖,连尸首都没寻见。从那以后,她就不大对劲了。

她总爱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怀里抱着块洗得发白的花布,布上绣着半朵没完工的牡丹。有人经过时,她会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抓住对方的胳膊问:“看见俺家柱子没?他说要给俺扯块新花布做嫁衣呢。”

柱子就是她男人。队里的老人说,当年柱子提亲时,确实许诺过,等秋收分了钱,就去镇上扯块最时兴的花布,给她做件全村最体面的嫁衣。可没等秋收,人就没了。

那年头,村里日子紧巴,谁也没心思管一个疯女人。孩子们见了她就躲,骂她“疯子”,用土块扔她;大人们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被她缠得不耐烦了,就吼一句“你男人早死了”,她便会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瘫坐在地上,抱着花布呜呜地哭,眼泪把布都浸湿了。

只有隔壁家的春生,偶尔会偷偷给她送个窝头。春生娘总骂他:“跟个疯子凑啥?晦气!”春生不说话,下次还是照送。他记得小时候,柱子叔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去河里摸鱼;疯婆子那时候还不疯,会把晒干的鱼穿成串,挂在他家门框上。

入秋的时候,队里来了个新知青,叫顾远,白净的脸,戴副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的。他第一次见到疯婆子时,被她抓住胳膊,吓了一跳,却没像别人那样甩开,只是轻声问:“柱子是谁?”

疯婆子眼睛更亮了:“是俺男人!他去镇上给俺买花布了,就快回来了!”

顾远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从那以后,他路过老槐树时,总会多站一会儿。有时疯婆子絮絮叨叨说些胡话,他就静静听着;有时她抱着花布发呆,他就从挎包里掏出自己省下来的饼干,悄悄放在她身边。

春生看在眼里,觉得这知青有点傻,却又隐隐觉得,他跟旁人不一样。

一天傍晚,下了场大雨,疯婆子还坐在槐树下,怀里的花布被雨水泡得透湿。顾远打着伞跑过来,想把她扶起来,她却死死抱着树不肯动,嘴里喊着:“柱子说在槐树下等他,俺不能走!”

顾远没辙,就陪着她在雨里站着,伞大半都偏向她那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全湿透了。后来还是春生娘看不下去,喊了几个汉子,才把疯婆子架回了她那间漏风的土坯房。

夜里,顾远提着煤油灯去看她,见她蜷缩在炕角,手里还攥着那块湿花布。他叹了口气,找了块干净的布,想帮她把花布换下来,她却突然尖叫着抱住花布:“这是柱子给俺的!谁也不能碰!”

顾远的手僵在半空,借着灯光,他看见那半朵没绣完的牡丹旁边,用歪歪扭扭的线绣着两个字:“等你”。

过了些日子,顾远要回城了。临走前,他去了老槐树下,疯婆子还坐在那里,怀里的花布晒得半干,依旧抱着那半朵牡丹。

“俺要走了。”顾远站在她面前,声音有点闷。

疯婆子没看他,嘴里念叨着:“花布快干了,柱子就快回来了……”

顾远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她身边——是一块崭新的花布,红底儿,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牡丹,在秋日的阳光下,艳得像团火。

“这是……给你的。”他说。

疯婆子像是没听见,依旧喃喃自语。

顾远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春生站在不远处,看见他走得很慢,好几次回头望那棵老槐树,望那个抱着旧花布的身影。

顾远走后的第二天,有人发现,疯婆子怀里的花布换成了新的。她还是坐在老槐树下,只是不再抓着人问“看见柱子没”,而是低头摸着新花布上的牡丹,嘴角偶尔会咧开一个模糊的笑。

秋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簌簌落下,落在她的新花布上,像撒了层碎金。

没人知道,顾远回城的火车上,贴身的口袋里揣着一块旧花布,上面绣着半朵牡丹,和两个字:“等你”。

也没人知道,疯婆子偶尔抬起头,望着通往镇上的路时,眼睛里的光,到底是在等那个永远回不来的柱子,还是在等那个送她新花布的、走了的知青。

只有老槐树知道,风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像那半朵没绣完的牡丹,悬在时光里,没个准信。

顾远走后,日子像老槐树的叶子一样,一片一片往下落,转眼就到了冬天。

疯婆子还是天天坐在槐树下,怀里的新花布被她摩挲得发亮。春生照旧每天给她送吃的,有时是半个窝头,有时是一碗热粥。他发现疯婆子不怎么抓人说话了,大多时候就那么坐着,眼神空落落的,却又不像以前那样透着疯癫。

“婶子,天凉了,回屋吧。”春生把一碗热姜汤递过去,蒸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疯婆子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春生,你说……镇上的花布店,冬天也开门吗?”

春生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叫对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说疯话以外的事。他赶紧点头:“开!俺前几天去镇上买煤油,看见那家‘锦绣布庄’还开着,就是关门早。”

疯婆子低下头,手指在新花布的牡丹花瓣上慢慢划着:“柱子以前总说,冬天的布厚实,做棉袄暖和。”

春生心里一动,没敢接话。他知道她心里的“柱子”还在,只是换了种方式住着。

雪下起来的时候,村里一片白。疯婆子的土坯房漏了雪,春生娘看不下去,叫上春生帮着修补。掀掉屋顶的茅草时,春生在椽子缝里摸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件没做完的棉袄,里子用的正是疯婆子一直抱着的那块旧花布——上面绣着半朵牡丹和“等你”两个字。

棉袄的针脚歪歪扭扭,明显是刚学针线的人做的,领口还留着半截没缝完的线。春生忽然明白,当年她不是疯了,是把所有念想都缝进了这件棉袄里,等着一个回不来的人。

他把棉袄偷偷放回原处,像没发现一样继续补屋顶。雪落在他的棉帽上,化成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像谁在悄悄掉眼泪。

开春的时候,队里收到一封来自城里的信,是顾远寄给春生的。信里没说别的,只问了一句:“槐树下的人,还好吗?”

春生拿着信,蹲在老槐树下看疯婆子做针线活——她正用顾远送的新花布,给那件旧棉袄镶边,动作慢,却很认真。阳光落在她的手上,那些曾经歪歪扭扭的针脚,似乎也变得平整了些。

“她挺好的,”春生对着信纸轻声说,像是在回答顾远,又像是在告诉自己,“还在等,只是现在的等,不像以前那么急了。”

他没把信给疯婆子看,只是找了个干净的玻璃瓶子,把信放进去,埋在老槐树下。他想,有些惦记,不一定非要让对方知道,就像有些人,就算走了很远,心里也总会留个位置,装着某棵树、某个人。

疯婆子忽然抬起头,对着春生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解冻的河水,慢慢淌过心尖。“春生,你说这花布镶在棉袄上,是不是好看多了?”

“好看。”春生用力点头。

风拂过老槐树,新抽的嫩芽簌簌作响,像是在应和。远处的田埂上,有人赶着牛走过,吆喝声在田野里荡开,混着泥土的气息,让人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至于顾远会不会再回来,疯婆子能不能等到她心里的“柱子”,春生不知道。他只知道,老槐树还在,花布上的牡丹还在开,那些没说透的念想,总会在时光里慢慢找到自己的归宿。

入夏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收山货的贩子,说是从城里来的,言谈间提到了顾远。春生正在槐树下帮疯婆子翻晒新收的草药,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您认识顾远?”春生忍不住问。

贩子咧嘴笑了:“认识啊,那小伙子是我们单位领导的亲戚,去年来乡下插队,今年开春才回城的。听说他回城后总念叨乡下,说有个老大娘……哦不,是位大姐,总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块花布。”

疯婆子原本低着头择草药,听到“花布”两个字,手指猛地收紧,草叶被捏得变了形。

贩子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说:“顾远还托我带样东西,说要是见到那位大姐,就交给她。”他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来,“喏,就是这个。”

春生接过来,递给疯婆子。她慢慢打开,里面是块新布料,天蓝色的,上面印着细碎的白茉莉,边角处绣着个小小的“远”字。

疯婆子的指尖抚过那个字,久久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向通往村口的路,轻声问:“他……还会来吗?”

贩子挠挠头:“不好说哦,听说他在城里找了份好工作,忙得很。不过他说,等秋收的时候,说不定会回来看看。”

疯婆子低下头,把那块蓝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继续择草药,只是嘴角悄悄向上弯了弯。

秋收时节,顾远真的回来了。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比去年清瘦了些,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正在晾晒玉米的疯婆子,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来看看……您还好吗?”

疯婆子直起身,手里还攥着根玉米棒,玉米须沾在她的发间。她没像以前那样激动,只是平静地说:“挺好的,地里收成不错,你看这玉米,饱满着呢。”

顾远的目光落在她怀里露出的一角蓝布上,眼睛亮了亮:“您喜欢那块布?”

“喜欢,”她点点头,“做个衬里,配棉袄正好。”

那天下午,顾远没走,帮着春生家掰玉米。疯婆子就在槐树下坐着,一边看他们干活,一边用那块蓝布缝棉袄的衬里。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针脚走得又匀又稳。

傍晚时分,顾远要回城了。他走到疯婆子面前,犹豫了一下说:“我下次……明年春天再来,带些城里的花布给您。”

疯婆子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不用带了。”她指了指院墙边新种的花,“你看,我自己种的凤仙花开了,等秋天收了籽,明年能种满院子,比花布好看。”

顾远愣了愣,随即也笑了:“那我明年来看凤仙花。”

他走的时候,春生送他到村口。顾远回头望了一眼,老槐树下,疯婆子正弯腰给凤仙花浇水,怀里的蓝布衬里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片小小的云。

“她好像……不疯了?”顾远问。

春生点头:“嗯,像是想通了。”

其实春生知道,疯婆子不是想通了,是把那些汹涌的念想,慢慢酿成了日子里的平静。就像老槐树,一年年抽枝落叶,不慌不忙,却把根扎得越来越深。

后来,顾远每年春天都来,有时带本书,有时带包城里的糖块,坐在槐树下,听疯婆子讲村里的事,看她侍弄那些凤仙花。疯婆子的棉袄每年都添点新花样,今年绣朵茉莉,明年缀个布扣,那块蓝布衬里,始终妥帖地裹着她的身子。

没人再提“柱子”,也没人追问顾远会不会留下。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挪了又挪,把那些没说出口的等待,都酿成了槐花香,年年岁岁,飘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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