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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的花布》

短篇时作

后来的日子,像老槐树的影子一样悠长。

疯婆子——村里人渐渐改叫她李婶了——在院墙边种的凤仙花,每年夏天都开得泼泼洒洒,红的、粉的、紫的,把半面墙染成了花瀑布。顾远春天来的时候,总会蹲在花前看半天,说城里的公园也种凤仙花,可没这么热闹。

李婶的棉袄衬里早就磨得发旧,但她舍不得换,每年冬天拿出来穿,还是会下意识地摸一摸边角那个“远”字。有次顾远看见,笑说:“我再给您扯块新布吧,这都起球了。”

李婶摇头,手里纳着鞋底,线在布上穿梭得又快又稳:“旧的暖和,贴身子。”她顿了顿,抬头看他,“你城里的工作忙,不用总跑回来,我这儿挺好的。”

顾远没接话,从包里掏出个小匣子,打开是副老花镜:“上次见您穿针线总眯着眼,买了副轻便的。”

李婶接过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低头继续纳鞋底,嘴角却没压下去。

那年秋天,村里来了个拍纪录片的剧组,想拍些乡村生活的镜头。摄影师一眼就看中了李婶家的凤仙花墙,还有坐在花前做针线的她。镜头里,李婶的白发被阳光染成了金褐色,手里的线穿过布面,和墙上的花影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

采访时,编导问她:“您守着这院子这么多年,觉得日子苦吗?”

李婶抬头望了望老槐树,又看了看院门口——顾远正帮着春生搬玉米,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她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朵花:“苦啥?花在开,人在笑,日子跟这凤仙花似的,年年都有新颜色。”

镜头扫过墙角的旧棉袄,扫过花墙上停着的蝴蝶,最后落在顾远回头望向这边的笑脸上。没人知道李婶当年等的是谁,也没人知道顾远每年往返城乡的意义,就像没人知道老槐树的根在地下盘了多深——有些故事,不必说透,风会记得,花会记得,年年岁岁的春天,都会记得。

后来,那部纪录片在县里放的时候,李婶坐在第一排,看着屏幕里自己的样子,悄悄摸了摸口袋里的老花镜,镜片反射的光里,仿佛又看见那年夏天,凤仙花落在蓝布衬里上的影子,轻轻巧巧的,像个没说出口的梦。

转眼又是一年开春,院墙边的凤仙花刚冒出嫩芽,顾远就踩着薄雪来了。他这次没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只拎了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打开一看,是件新做的棉坎肩,藏蓝色的面子,里子铺着厚厚的驼毛。

“去年见您总说后背发凉,”顾远挠挠头,把坎肩往李婶手里塞,“我娘给做的,她眼神好,针脚比机器纳的还匀。”

李婶捏着坎肩的边角,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她记得顾远提过,他娘是镇上有名的裁缝,年轻时在国营服装厂做过师傅。“让你娘费心了,”她叠好坎肩放进柜子,又从坛子里舀出半碗腌好的腊梅酱,“这是去年冬天收的腊梅花做的,就着馒头吃,能败火。”

顾远接过坛子,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李婶时,她还总抱着那件旧棉袄发呆,棉袄上的补丁比花还多。如今她柜子里挂满了新做的衣裳,蓝的、灰的、月白的,都是顾远陆续带回来的布料,李婶自己裁了缝,针脚虽然不如他娘利落,却透着股自在的鲜活。

这天午后,村头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喊着让各家去领新的种子。李婶放下手里的绣花绷子——她最近迷上了十字绣,正绣一幅“富贵牡丹”,说是要给顾远的新房当嫁妆。“我去去就回,”她把绷子往顾远怀里一塞,“帮我盯着线,别让猫挠了。”

顾远抱着绣花绷子,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春风吹过,带来远处麦田的清香,几只蜜蜂在凤仙花苗上嗡嗡打转。他低头看着绷子上半开的牡丹,忽然发现李婶的绣法很特别,花瓣边缘总带着点不规则的弧度,不像书上的样本那样规整,倒像是……他猛地想起小时候在画册上见过的凤凰尾羽,张扬又灵动。

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院门口有人吵架。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午后的宁静:“凭什么她家能领三斤稻种?我们家就两斤半!是不是看她跟那城里小子走得近,干部就偏心?”

顾远皱起眉,刚要起身,就见李婶拎着种子袋回来了,脸涨得通红:“王翠花你说话讲点良心!我家人口本来就比你家多一口,不信去大队部查户口!”

“多一口?谁知道那口人是不是你捡来的野汉子!”王翠花叉着腰,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整天跟个没结婚的小伙子拉拉扯扯,老脸都丢尽了!”

李婶手里的种子袋“啪”地掉在地上,稻种撒了一地。她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年轻时那些被指指点点的日子,那些“疯婆子”“克夫命”的骂名,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差点把她淹没。

就在这时,顾远忽然站起身,挡在李婶面前。他没提高声音,却字字清晰:“王大娘,您家的稻种是按人头分的,李婶家的户口本上确实多一个人,是她早逝的丈夫,队里照顾烈士家属,一直保留着份额。”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给众人看,“这是民政局发的证明,您要是不信,现在就去公社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还有,我是李婶的远房侄子,每个月来看看长辈天经地义。谁要是再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我认识县报社的记者,正好缺素材写篇‘乡村流言与道德’的报道。”

王翠花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嘟囔着“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灰溜溜地走了。围观的人见没热闹看,也渐渐散了。

李婶蹲在地上捡稻种,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都怪我,”她哽咽着,“连累你被人说闲话。”

顾远也蹲下来帮她捡,指尖碰到她的手背,粗糙,却带着温度。“说什么傻话,”他把捡好的稻种倒进袋子,“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反正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们是啥关系。”

李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更多了:“是啊,我们是啥关系呢……”

那天晚上,李婶把那幅“富贵牡丹”绣完了。她在牡丹旁边加了两只依偎的小鸟,一只羽毛是灰蓝的,像天空的颜色;一只带着点褐红,像夕阳的余晖。顾远看着绣品,忽然说:“等秋收完,我带您去城里逛逛吧?看看电影院,再去百货大楼买块的确良,做件新衬衫。”

李婶的眼睛亮起来,像落了星子:“真的?”

“真的,”顾远点头,心里盘算着该请几天假,“顺便去拍张合照,放大了挂墙上。”

“挂墙上?”李婶脸一红,“怪不好意思的。”

“有啥不好意思的,”顾远笑着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就当是……给那些嚼舌根的人看看,李婶现在过得好得很。”

秋风起的时候,稻田翻起金浪,李婶家的凤仙花开得正好,红的像火,粉的像霞。顾远如约来了,骑着辆半旧的自行车,后座绑着个新做的竹筐。“上来吧,”他拍拍后座,“咱们先去镇上赶车,晚上就能到城里。”

李婶换上新做的蓝布衬衫,领口别着顾远送的珍珠发卡,第一次坐自行车,紧张得抓住顾远的衣角不敢放。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稻穗的清香,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模糊的身影也曾载着她,在田埂上飞驰,只是那时的风里,带着硝烟的味道。

她悄悄把头靠在顾远的背上,听着他哼起不成调的歌,心里像灌满了蜜糖。管他过去是苦是甜,管别人说长道短,此刻的风是暖的,稻子是香的,身边的人是真的——这就够了。

至于那幅“富贵牡丹”,后来被顾远装了框,挂在了新房的客厅中央。有客人问起,他总笑着说:“这是我家老太太绣的,她呀,手巧着呢。”

而李婶每次听见,都会抿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的都是藏不住的甜。

城里的日子和乡下不一样。

李婶坐在顾远家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自行车,眼睛瞪得圆圆的。顾远娘端来一碗冰糖雪梨,笑着说:“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晚上让小远带你去看电影,新上映的《朝阳沟》,听说可好看了。”

李婶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暖烘烘的。她把带来的腊梅酱递给顾远娘:“这是俺自己做的,不值啥钱,您尝尝。”

“你这手艺可真巧,”顾远娘打开坛子闻了闻,“比供销社卖的还香。回头教我做做?”

“成啊,”李婶笑了,“等开春采了腊梅,俺手把手教您。”

两人越聊越投缘,从绣花说到做菜,从庄稼说到城里的新鲜事。顾远坐在旁边听着,看着李婶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拘谨,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他早知道娘会喜欢她,就像知道老槐树下的风,总会吹向有花的地方。

晚上去电影院的路上,李婶攥着顾远给她买的新布鞋,一步一挪。城里的路灯亮得晃眼,不像乡下的煤油灯,昏黄却踏实。“俺还是觉得家里好,”她小声说,“这儿太吵了。”

顾远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走:“等看完电影,我带您去护城河边上走走,那儿安静,有树有水,像咱村的河边。”

护城河的晚风果然和村里的像,带着点水汽的凉。李婶靠在石栏上,看着水里的灯影,忽然说:“其实……俺早就不疯了。”

顾远没说话,等着她往下说。

“柱子走的第三年,俺就想明白了,”她望着远处的灯火,声音轻轻的,“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里,日子得往前看。只是那时候,没人跟俺说话,俺就自己跟自己说,说着说着,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疯婆子’。”

顾远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抱着旧花布发呆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却比城里姑娘的手更让人踏实。“以后有我呢,”他说,“想说啥就说啥,没人再笑话你。”

李婶的手颤了颤,没抽回来。水面的灯影晃啊晃,像那年槐树下,他送的那块新花布,红得暖人。

在城里住了半个月,李婶学会了用自来水,学会了看墙上的挂钟,甚至跟着顾远娘学会了跳广场舞。但她还是惦记乡下的凤仙花,惦记春生家的玉米地,惦记老槐树下的阳光。

“回去吧,”顾远帮她收拾行李时,她说,“花该浇水了,不然等俺回去,怕是要枯死了。”

顾远知道留不住她。乡下的土坯房,院墙边的花,还有那棵老槐树,早把根扎进了她的日子里。“我送您回去,”他说,“顺便把城里的花籽带些,种在您的花墙边上,让它们也沾沾乡下的土气。”

回村那天,春生带着半村的人在村口接。李婶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看见院墙边的凤仙花果然蔫了,赶紧拎着水桶去浇。顾远站在旁边笑,看着她弯腰时,蓝布衬衫的衣角扫过花丛,像只停在花上的蝶。

没过多久,顾远又来了,这次带了个大木箱。打开一看,是台蝴蝶牌缝纫机。“娘说您做针线费眼睛,”他把缝纫机摆在堂屋最亮的地方,“这玩意儿快,省力。”

李婶摸着锃亮的机身,眼泪差点掉下来:“你这孩子,净乱花钱。”

“不乱花,”顾远拿起块布料,塞进机器里,“以后您绣完花,我帮您踩缝纫机,咱娘俩合作,给全村人做新衣裳。”

李婶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

那年冬天,村里办起了缝纫社,李婶当师傅,教姑娘媳妇们做衣裳。顾远每个周末都回来帮忙,踩着缝纫机的样子,比在城里开会还认真。有人打趣他:“小顾同志,干脆入赘到咱村得了,跟李婶搭个伴,多好。”

顾远不恼,笑着看李婶。李婶红了脸,手里的尺子往那人身上拍:“瞎起哄啥?俺们是……是忘年交!”

“忘年交”三个字,被风送得老远,落在老槐树上,惊起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像在说“知道了,知道了”。

开春的时候,缝纫社接了个大活,给公社的文艺队做演出服。李婶带着姑娘们绣了满满一墙的牡丹,红的、粉的、紫的,比院墙边的凤仙花还热闹。顾远踩着缝纫机,把这些花缝在衣裳上,针脚走得又快又匀。

演出那天,李婶和顾远坐在台下,看着穿花衣裳的姑娘们在台上跳舞,像一群飞起来的蝴蝶。春生凑过来说:“婶子,您看那朵最大的牡丹,多像您当年没绣完的那朵。”

李婶笑着点头,没说话。她知道,那朵没绣完的牡丹,早就开在了日子里,开在了缝纫机的嗒嗒声里,开在了每个周末从城里开来的自行车轮印里,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艳。

至于后来顾远有没有入赘,李婶有没有搬进城里,村里的人说法不一。有人说看见顾远把城里的户口迁到了村里,有人说李婶的缝纫机被搬到了城里的新家。

只有老槐树知道答案。它看着每年春天,有辆自行车载着两个人,从城里回到乡下,在花墙前停住;看着每年秋天,有辆自行车载着两个人,从乡下去往城里,车后座绑着满满的腊梅酱和新收的玉米。

风穿过槐树叶,带着城里的煤烟味和乡下的泥土香,像一首没唱完的歌,在时光里轻轻飘着,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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