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先钻进鼻腔时,我正趴在硬邦邦的板床上。不是新铁蹭出的冷腥气,是混了霉斑和陈年老灰的腥,像泡烂的铁钉在墙角捂了半载,黏糊糊糊在嗓子眼,一呼吸就痒得想咳。
费力睁开眼,天花板爬着青黑霉纹,像水草在昏暗中无声长,末端垂着几缕蛛网,沾着灰扑扑的絮。头痛得厉害,不是轻飘飘的疼,是钝器碾过似的沉——抬手按太阳穴,指腹摸见层薄汗,还有点扎手的糙。低头看,掌心沾着干硬泥灰,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身上是深灰制服,粗粝的棉料子,领口蹭得脖颈发疼。左胸别着块塑料牌,边角磨得发亮,我盯着看了好半晌,视线才聚上焦:
73号饲养员
没名字。
我是谁?
这问题撞进脑子时,太阳穴又抽着疼,眼前发黑,像有碎玻璃在脑子里翻。撑着墙坐起身,才发现床是铁架的,床垫薄得像层纸,底下弹簧硌得后腰酸。床脚堆着掉漆木箱,旁边是缺口搪瓷缸,缸底沉着点褐茶渍。
房间小,才六七平方。除了床和箱,就剩靠墙的铁皮柜,柜门上挂串钥匙,叮当作响。墙是水泥的,没刷漆,坑洼处填着旧报纸,早被潮气泡得发黄发脆,碰一下就簌簌掉渣。
最显眼的是钉在对床墙上的东西——本硬壳册子,蓝皮,封皮烫金的字是宋体:《猿猴饲养管理手册》。册子边角卷着,封皮沾些暗褐污渍,像干了的血,又像泼洒的饲料。
猿猴饲养员。
这词钻进脑子时不陌生,反倒有种诡异的熟,像刻在骨头上的烙印。我知道猿猴是什么,该喂什么,怎么扫笼子——这些念头不用想就冒出来,清楚得像昨天还在做。
可我是谁?
使劲回想,脑子里一片白。没父母,没朋友,没家,连张算“记忆”的画面都没有。像有人拿橡皮擦,把过去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就剩“73号饲养员”这空身份。
“咳……”喉咙里锈味太重,忍不住低咳两声,在空房间里显格外突兀。起身时腿麻了,踉跄着晃两步,扶铁皮柜才稳住。柜子上摆着面裂了缝的镜,我下意识凑过去。
镜中人脸色白,下颌线尖,嘴唇干裂起皮。头发短,黑黢黢贴额头上,沾着汗湿的痕。眼睛深,瞳孔纯黑,正茫然盯着镜中的自己,像看个完全陌生的人。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普通年轻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只是眼神里的空太显眼。
抬手摸脸,指尖触感是真的,镜中人动作也同步。这确实是我,可我偏对“我”一无所知。
“吱呀——”
不知是风吹还是啥,铁皮柜上的钥匙串突然晃了晃,响得细碎。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门口。门是木的,关着,门缝底下透些微光,不是阳光,是昏黄带冷意的灯影。
对了,现在啥时候?早还是晚?
房间没窗,就门上方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蒙着铁丝网,透进来的光少得可怜。走到门边,伸手摸门把手,是冰凉的铁。刚碰到,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重得很,是硬底鞋踩水泥地的声,一步一顿,有规律的节奏,由远及近。心跳骤然快起来,下意识往后退两步,贴住铁皮柜侧面,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
接着是“笃笃”两声,有人敲门。力道不重,却有节奏,一下,又一下。
没敢出声,后背紧紧贴铁皮柜,冰凉触感透过粗制服渗进来,却压不住身上的热。手心开始冒汗,刚才忽略的头痛又翻涌上来,这回,脑子里似乎闪过些模糊碎片——
黑暗,火,女人的哭声……
“73号。”门外传来个男声,沉,没情绪,像块浸了水的石头,“该去喂食了。”
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过好一会儿,才勉强挤两个字:“……知道了。”
声音哑得厉害,像别人的嗓子。
门外脚步声没再停,又一步一顿走远了,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靠在铁皮柜上缓了好半晌,才敢抬手按胸口,能清晰摸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发疼。
刚才那声音……是主管?
这念头自动冒出来的。我知道“主管”,手册里写着,他监督饲养员工作,严得很,眼神总冷冷的。
深吸口气,走到铁皮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没啥东西,就两套和身上一样的灰制服,叠得齐整,还有块肥皂,半管牙膏。从柜子里摸出双胶鞋,鞋帮沾着干硬泥块,该是昨天穿的。
换鞋时瞥见床底下有个铁盆,盆里盛着些水,该是昨晚剩下的。端起铁盆走到透气孔下,借那点微光往脸上泼把水。冷水激得一激灵,头痛稍缓,脑子也清醒点。
总得出去。
不管我是谁,现在是73号饲养员,得去喂食。这认知像根绳,把我从空白混沌里拉出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拿起墙上的《猿猴饲养管理手册》,册子不厚,拿在手里沉。封皮上的“猿猴”两字被手指摩挲得有些烫,翻开第一页是目录:
一、喂食时间与用量
二、笼舍清洁标准
三、异常行为记录
四、……
字迹是打印的,规整得没丝温度。没再往下看,把手册卷起来夹胳膊底下,又拿起铁皮柜上的钥匙串——上面挂着好几把钥匙,有大有小,我知道哪把开猿猴区笼门,就像知道自己该叫73号一样,不用想。
走到门边顿了顿,又回头看眼这昏暗小房间。墙上霉纹还在无声蔓延,铁架床的弹簧透着寒光,啥都陌生又诡异。可这是我醒来的地方,是目前唯一能算“落脚点”的地方。
最终还是拉开门。
门外是长长的走廊,墙也是水泥的,顶上挂着裸露灯泡,昏黄光线下,能看见墙皮剥落,还有些暗红痕迹,像被拖把反复擦过的血渍。走廊空无一人,就灯泡偶尔“滋滋”响两声,晃得人影忽明忽暗。
空气里飘着另种味道,盖过了房间里的铁锈味——是动物的臊味,混着消毒水的刺鼻气,还有点甜腻的腥,说不出的难闻。
这就是饲养基地?
攥紧手里的钥匙串,冰凉金属硌着掌心,给了点实在的感觉。按脑子里那些“自动冒出来的记忆”往前走,脚步有些虚,每步踩在水泥地上,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和刚才主管的脚步声重叠着,在空旷走廊里荡来荡去。
手册上说,猿猴区在走廊尽头左转第三个房间。编号1到9,共九个笼子,早上七点喂食,不能早,也不能晚。
看了眼手腕——没手表。不知现在是不是七点,只能跟着感觉走。
走廊长,走了约莫两分钟才到尽头。左转,第三个房间的门是铁栅栏做的,上面挂块木牌,写着“猿猴区”。举起钥匙串,找到带蓝标记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推开门,更浓的臊味扑过来,夹杂着尖锐嘶吼声。房间大,光线比走廊亮些,顶上挂着几盏白炽灯,照得地上水泥地泛冷光。
靠墙摆着九个铁笼子,一排三个,整整齐齐。每个笼子挂着块金属牌,写着编号:1,2,3……9。
笼子里关着的,就是猿猴。
它们毛发大多是灰褐色的,又脏又乱,沾着饲料残渣。听见开门声,大部分猿猴都扑到笼门上,爪子抓住铁栏杆,发出“嗬嗬”低吼,眼睛里闪着凶光。有的在地上焦躁转圈,尾巴甩来甩去,把笼子里的干草踢得乱七八糟。
很吵,很乱。
按手册上说的,先去墙角饲料桶里舀饲料。是种褐糊糊,闻着有谷物腥气,还有点说不清的甜腻味。拿个铁瓢舀一勺,走到1号笼前。
1号笼里的公猴体型大,前肢粗壮,爪子指甲又黑又长。看见我手里的铁瓢,立刻扑到笼门上,爪子差点伸到我脸上,嘶吼声震得耳朵疼。
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手一抖,差点把饲料洒地上。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念头:要镇定,不能怕。手册上写的,猿猴能感觉到人的情绪,你越怕,它们越凶。
深吸口气稳住手,把铁瓢从笼门上的投喂口伸进去,将饲料倒在笼子里的食槽里。饲料落在食槽里“啪嗒”一声。公猴立刻转身扑向食槽,低下头狼吞虎咽,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刚才的凶光淡了些。
2号笼也是只公猴,和1号差不多,看见饲料就扑上来,没啥特别的。
直到走到3号笼前。
3号笼里关着的是只母猴,体型比前两只小些,毛发是浅褐色的,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瘦。其他笼子的猿猴都在嘶吼、转圈,就它安静蹲在笼子角落,背对着门口,蜷着身子,像团皱巴巴的旧布。
舀了勺饲料伸到投喂口前,轻轻敲了敲食槽:“……吃吧。”
母猴没动。
又敲了敲,它才慢慢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我愣住了。
它的眼睛和其他猿猴不一样。其他猿猴的眼睛浑,只有凶光,可它的眼睛亮,黑黢黢的,像浸在水里的墨玉。更怪的是,那眼神里没凶,也没躁,只有种……很深的哀伤。
像蒙着层雾的湖,望不到底,却能清清楚楚感觉到那股沉得化不开的难过。
而且,它在看着我。
不是看饲料,是直勾勾看着我的脸,眼神专注得有些诡异。
心跳又开始不规律,手里的铁瓢晃了晃,饲料洒了点在地上。母猴的目光跟着那点洒落的饲料动了动,却没像其他猿猴那样扑上来,还只是看着我,眼神里的哀伤似乎更重了些,还夹着点别的啥……像困惑,又像心疼。
“你……”张了张嘴想问啥,又不知道该问啥。问它为啥看着我?问它为啥不饿?可它是猿猴,听不懂人话。
把饲料倒进它的食槽里,没再停留,转身走向4号笼。
走过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3号笼的母猴还蹲在角落,背对着我,刚才那双亮的眼睛藏在毛发后面,又变回了一团安静的、皱巴巴的旧布。
就像刚才那一眼的对视,只是我的错觉。
可手心的汗却又冒了出来,刚才被它盯着的地方,像被啥烫过一样,隐隐发暖。
走廊里的铁锈味,基地里的臊味和消毒水味,还有母猴那双哀伤的眼睛……这些混在一起堵在胸口,让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是谁?
这问题又冒出来,比之前更清晰,更急切。
我真的只是73号饲养员吗?
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塑料牌,上面的“73号饲养员”几个字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像个冰冷的玩笑。远处不知哪个笼子里传来一声尖锐嘶吼,刺破了基地的沉寂,也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
头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