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蝶把第七张印有“杭州-澳门”字样的机票扔进抽屉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往下掉,像她这半年来没掉完的眼泪。
抽屉里已经攒了厚厚一沓,每张机票的起飞日期都不一样,从盛夏到深秋,再到如今临近冬至的湿冷。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个被戳破的泡沫,曾经承载着她所有的勇气和期待,如今只剩下过期的油墨味和无声的嘲讽。
毕业典礼那天在河边哭到几乎昏厥的记忆还很清晰。许洛舒找到她时,她正蜷缩在长椅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猫。那天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窗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机里那个熟悉的号码。
她无数次想象过拨通电话的场景。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毕业照那么重要,他就真的不在乎吗?他说过的去澳门,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可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总也按不下去。她怕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的是他冰冷的声音,或者更糟,是那道机械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她更怕,他接了,却只说一句“有事吗?没事我挂了”,那样的话,她连最后一点仅存的骄傲,都会被碾碎。
所以,她选择了一种更迂回,也更自我折磨的方式——买机票。
第一次点开购票软件时,她的手一直在抖。输入“杭州”到“澳门”的那一刻,心脏像是要跳出喉咙。她几乎是闭着眼睛付了款,仿佛只要买了票,就能离他近一点,就能有勇气出现在他面前。
出发那天,她提前三个小时就到了机场。穿着他曾经夸过好看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化了淡淡的妆,甚至在包里装了他喜欢吃的抹茶味饼干。她在值机柜台前徘徊了很久,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航班信息,手心全是汗。
可就在即将拿出身份证的前一秒,她退缩了。
她突然很害怕。害怕到了澳门,却找不到他;害怕找到了他,他却早已不记得她是谁;更害怕他看到她时,眼里只有陌生和厌烦。
“对不起,我……我来晚了,想改签一下。”她对着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好意思,小姐,您这张机票是特价票,不能改签也不能退。”
她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值机大厅。走出机场大门,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她睁不开眼,她却突然蹲在地上,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那是她第一张落空的机票。
后来,她又买了第二张、第三张……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要勇敢,一定要去澳门找到他,问清楚所有事情。可每一次,都在最后关头败下阵来。
有时是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突然就没了勇气,让司机掉头回家;有时是已经过了安检,坐在登机口的椅子上,听着广播里催促登机的通知,最终还是拖着行李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甚至跟自己的弟弟殷枫吐槽过。
电话里,她带着哭腔,把阮清泽的“绝情”和自己的“没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殷枫在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他一贯的、带着点少年气的语气说:“姐,你要是真这么想见他,就去啊!大不了就是被他拒绝,总比现在这样天天折磨自己好。”
“我不敢……”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怕他不想见我,我怕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怕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姐,你就是想太多了!”殷枫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那个阮清泽我也见过,看着就不是那么无情的人。说不定他也在等你联系他呢?只是你们俩都这么别扭,谁也不肯先低头。”
殷蝶知道弟弟是为了她好,可他不懂,她和阮清泽之间,从来都不是谁先低头那么简单。他们是死对头,是吵了四年的欢喜冤家,她连喜欢他都只敢藏在心里,怎么可能有勇气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那些伤心和委屈,最终还是只能她一个人扛。
她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找工作中。投简历、面试、被拒绝、再投简历……日子过得忙碌而麻木。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翻出抽屉里那些过期的机票,心里的伤口才会再次隐隐作痛。
她偶尔会从季子明的朋友圈里看到一些关于阮清泽的蛛丝马迹。
季子明是阮清泽最好的朋友,大学时他们三个也经常一起玩。毕业后,她没好意思删掉季子明的微信,只是默默地把他设为了“仅聊天”。
季子明偶尔会发一些澳门的照片,有时是和朋友的合照,照片角落里会不经意地出现阮清泽的身影。他穿着合身的西装,比在大学里成熟了不少,笑容依旧爽朗,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沉稳。
她每次看到,都会盯着照片看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她能看到他过得很好,在澳门的生活似乎很顺利,帮着叔叔打理公司,身边有新的朋友,一切都在朝着他规划的方向发展。
而她,却还停留在原地,被那段没有说出口的感情和他的不告而别困住,动弹不得。
她甚至幻想过,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出现在澳门,出现在他的公司楼下,他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惊讶吗?会生气吗?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皱着眉说一句“小不点,你怎么来了?”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
她又买了第八张机票,这一次,她把出发日期定在了阮清泽的生日那天,3月21日。她想,就算不能给他庆生,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
为了这张机票,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甚至提前查好了他叔叔公司的地址,规划好了从机场到公司的路线,还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见到他时要说的话。
生日那天,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机场。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顺利地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坐在了登机口的椅子上。广播里传来登机通知时,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随身的小包,跟着人群走上了飞机。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杭州城,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想,这一次,她终于要见到他了。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澳门国际机场。
走出机场,扑面而来的是湿热的空气和陌生的粤语。她按照事先查好的路线,坐大巴,转地铁,终于来到了阮清泽叔叔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楼下。
写字楼很高,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格外气派。她站在楼下,仰着头看了很久,心里的紧张又开始作祟。
她拿出手机,再次翻出那个熟悉的号码。这一次,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打给他。
电话拨出去了,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全是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
就在她以为电话会一直无人接听时,听筒里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清晰。
“喂?”
殷蝶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忘记了所有想说的话。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听筒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了阮清泽略带疑惑的声音:“请问哪位?”
听到他的声音,殷蝶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喂?说话啊?”阮清泽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耐烦,“没事我挂了啊,我这边很忙。”
“别……别挂!”殷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是我……殷蝶。”
听筒里突然陷入了死寂。
殷蝶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还有隐约的键盘敲击声。她不知道阮清泽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她。
过了很久很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阮清泽的声音再次传来,却冷得像冰。
“找我有事吗?”
那四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她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泡影。
她原本想说的“我想你”、“我来找你了”、“为什么不告而别”,此刻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哭,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而绝望。
“我在你公司楼下……”她哽咽着说,“我想见你一面,就一面。”
听筒里又是一阵沉默。
殷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她紧紧地握着手机,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没时间。”阮清泽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我现在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我……”殷蝶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只是想看看他,看看这个让她魂牵梦萦了半年的人。
“我真的很忙,殷蝶。”阮清泽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耐,“如果你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就先挂了。以后没事,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阮清泽!”殷蝶突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吼,“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明显顿了一下。
然后,阮清泽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殷蝶,我们早就毕业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也很忙,没时间陪你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游戏?”殷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你眼里,我们以前的一切,都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吗?”
“不然呢?”阮清泽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殷蝶的心上,“我们以前不就是吵吵闹闹的死对头吗?难道你还真以为有什么不一样?”
死对头……
这三个字,彻底击垮了殷蝶最后的防线。
她想起了大学四年里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子,想起了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想起了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原来,在他眼里,这一切都只是“死对头”之间的闹剧。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卑微地跑到他的城市,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却只换来他的冷漠和嘲讽。
“我知道了。”殷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她自己,“打扰了。”
说完,她不等阮清泽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她站在写字楼楼下,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眼泪无声地滑落。风吹过她的头发,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拿出包里的机票,看着上面的日期和目的地,突然觉得很可笑。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鼓起了那么大的勇气,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最终却只得到这样的结果。
原来,有些人,真的只能是错过。
她慢慢地转过身,朝着机场的方向走去。
那张刚打印出来没多久的登机牌,还揣在她的口袋里,温热的,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杭州的。只记得飞机降落时,杭州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回到家,她把那张还没过期的机票和抽屉里的那些一起,放进了一个旧盒子里,然后把盒子锁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她想,从今天起,她再也不会买去澳门的机票了,再也不会想起阮清泽了。
可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
那个叫阮清泽的少年,那个叫她“小不点”的讨厌鬼,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融进了她的血液里。
她可能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慢慢忘记他,忘记这段让她心碎的感情。
也许,是一辈子。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音。殷蝶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
她的青春,好像随着那些落空的机票,一起被埋葬了。
而那个关于澳门的梦,也终于彻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