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刚入八月,长安城外的感业寺已是落叶纷飞。晨钟敲过第三遍,伍元照——如今法号明空——正跪在佛前与一众尼僧做早课。香烛的气味混着清寒的空气,萦绕在寺庙的梁柱之间。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诵经声整齐划一,伍元照的嘴唇跟着翕动,心思却早已飘远。入寺已三月有余,她仍无法习惯这种刻板的寂静。昨日宫里传来消息,先帝的丧期将满,新君不日就要正式登基。那个曾经温言软语承诺会接她回宫的太子,如今已是天下之主,还会记得感业寺里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吗?
“明空,专注。”住持严厉的目光扫过,伍元照连忙收敛心神,低头诵经。她厌恶“明空”这个法号,就像厌恶先皇强加给她的那个名字一样。在这座寺庙里,只有“伍元照”这个本名能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是谁,还能成为谁。
早课结束,她被指派去打扫寺院前庭。秋风卷着黄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她握着扫帚,望着远处长安城的方向,宫阙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元照。”
一声轻唤随风飘来,伍元照僵在原地。这声音,她曾在多少个夜晚回味,又告诫自己必须忘记。她不敢转身,生怕这又是自己的幻觉。
“元照。”呼唤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些。
她缓缓转身,只见银杏树下立着一个身着素色常服的男子。他瘦了,眉宇间带着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如同猎人锁定了期盼已久的猎物。
“陛下万福。”她欲行大礼,李治快步上前托住她的手臂。
“不必多礼。”他的手指温热,透过薄薄的僧袍传来久违的暖意。
伍元照触电般缩回手,后退一步,低垂眼帘:“陛下不该来此,有违礼制。”
“朕若在乎礼制,就不会来了。”李治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挥手屏退随从,感业寺的前庭只剩下他们二人。
秋风又起,吹落一阵金黄的银杏雨。一片叶子落在伍元照的鬓边,李治自然而然地伸手为她拂去。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让她浑身一颤。
“陛下先帝驾崩未满一年,您尚在服丧期间,实在不宜来此。”
“正因为父皇驾崩,朕才能来。”李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这三个月,朕没有一日不想起你。想起你在父皇病榻前递药时的沉稳,想起你在御花园中为我拭汗的瞬间...”
伍元照心头震动。那些短暂的相遇,她以为只有自己珍藏在心,原来他也一样记得。在先皇的后宫中,她始终是那个被称作“媚娘”的才人,一个空有虚名的妃嫔。只有在李治眼中,她才是伍元照,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完整的人。
“陛下如今富有四海,后宫佳丽无数,何苦惦记一个方外之人?”她强自镇定,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李治苦笑:“正因朕如今富有四海,才更清楚什么是真正想要的。”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元照,朕要你回宫。”
他唤她的本名,声音里带着一种珍视。伍元照的眼眶瞬间湿润,忙别过头去。在这座寺庙里,所有人都称呼她为“明空”,只有他还记得她是谁。
“陛下莫要说笑,这不可能。长孙无忌等朝中元老绝不会允许。”
“朕是天子!”李治语气突然激动,随即又软了下来,“只是...只是需要时间。朝中局势复杂,父皇留下的老臣们...但朕答应你,一定会接你回宫。”
伍元照抬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在那双看似坚定的眼眸深处,她看到了不安和孤独。这个年轻的皇帝,龙椅坐得并不安稳。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权势滔天,他需要盟友,需要可以信任的人。
也许,这也是他需要她的原因之一。
“陛下,”她轻声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朝事艰难,您要多保重。”
李治眼中闪过惊喜:“你关心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贫尼自然关心陛下。”伍元照谨慎地选择用词。
李治却笑了,那是数月来他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你还是这般谨慎。但朕听得出,你心里有朕。”
远处传来随从的咳嗽声,提醒皇帝时间不早了。李治叹了口气:“朕该走了。元照,等朕。”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迅速塞入伍元照手中:“这是朕随身之物,见它如见朕。”
伍元照还未来得及推辞,李治已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决绝。
她紧握手中的玉佩,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明空,愣着做什么?快扫完落叶去斋堂帮忙。”知客僧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伍元照慌忙将玉佩藏入袖中,重新拿起扫帚。但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那个男人,那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承诺。
扫完前庭,伍元照奉命去藏经阁整理经书。感业寺虽为尼寺,却藏有大量佛经典籍。她喜欢这里的安静,可以暂时避开其他尼僧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先帝的后宫,如今不也和我们一样青灯古佛?”这样的议论她听过不止一次。
推开藏经阁沉重的木门,尘埃在从窗棂透入的光束中飞舞。她正欲开始工作,却意外发现经案上放着一卷《金刚经》,旁边还有一张字条。
字迹清隽有力,是她熟悉的手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望元照静心等待,朕必不负卿。”
伍元照急忙将字条收入怀中,心跳如鼓。他竟连这里都安排了人?
“明空师叔,住持让您去一趟。”一个小尼姑在门外唤道。
伍元照镇定心神,随小尼姑来到住持禅房。感业寺住持了凡师太是前朝公主,因国破家亡而出家,年近六十,目光依旧锐利。
“明空,今日有贵客来访,你可知晓?”了凡师太单刀直入。
伍元照垂首:“贫尼不知。”
“出家人不打诳语。”了凡师太声音冷峻,“皇帝陛下亲临本寺,单独与你相见,这是何等大事,你岂会不知?”
伍元照跪了下来:“师太明鉴,陛下突然驾临,贫尼也是措手不及。”
了凡师太长叹一声:“老尼在这感业寺四十余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先帝嫔妃入寺为尼者不在少数,从未有新君亲自来访的先例。明空,你这是破了例啊。”
伍元照低头不语。
“你起来吧。”了凡师太语气缓和了些,“老尼并非责备于你。只是要提醒你,宫门深似海,一步错,步步错。你既已入空门,便是前世因果。何必再涉红尘纷扰?”
“谢师太教诲。”伍元照轻声应道,心中却波澜起伏。
了凡师太注视她良久,最终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佛门虽广,不度无缘之人。”
退出禅房,伍元照心绪难平。了凡师太的话中有话,似乎在警示她,又似乎在点拨她。回到自己的小禅房,她取出李治留下的玉佩和字条,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复观看。
“朕必不负卿。”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
夜深人静,感业寺沉浸在月光中。伍元照辗转难眠,起身披衣,悄悄来到寺院后园。这里有一株百年海棠,据说是前朝某位失宠妃子亲手所植。
“元照。”熟悉的低唤再次响起。
伍元照惊愕转身,只见李治站在海棠树下,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陛下?您怎么...”
“朕睡不着,想着你或许也一样。”他走近几步,月光下他的面容更加清晰,带着疲惫,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今日回宫,朕已开始布局。长孙无忌等人反对朕接你回宫,但朕找到了支持者。”
伍元照心跳加速:“陛下何必为了贫尼如此兴师动众?”
“因为你不是普通的尼姑,你是伍元照。”李治握住她的手,这次她没有躲开,“父皇在位时,你就曾建言献策,那些见解让朕印象深刻。如今朕初登大宝,内有权臣掣肘,外有边患未平,需要可信之人在身边。”
伍元照抬头看他:“陛下需要的是一个盟友,还是一个女人?”
李治沉默片刻,诚实作答:“两者都需要。但朕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这一刻,伍元照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与渴望。这个年轻皇帝需要她,不仅因为她的才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更因为在他孤独的帝王之路上,他渴望一个知心人。
“陛下可知道,接我回宫将面临怎样的非议?”伍元照轻声问。
“朕知道,但朕不在乎。”李治语气坚定,“只要你我同心,何惧天下人言?”
伍元照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给了她希望和承诺的天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陛下不弃,元照愿生死相随。”
月光下,两双手紧紧相握,如同一场无声的盟誓。感业寺的海棠在秋夜中静静绽放,见证着这段注定要改变大唐命运的恋情。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就在感业寺的暗处,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