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雨临

安林市的五月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潮湿。

刚过谷雨，连绵的雨就没歇过脚，青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教学楼顶，把红砖墙上的爬山虎洗得发亮，叶片边缘垂着的水珠顺着藤蔓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汪浅浅的水洼，倒映着檐角翘起的弧度。

林槿微站在教学楼下的回廊里，校服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手腕上细瘦的骨头。

她手里攥着张被雨水洇得发皱的转学证明，指腹反复摩挲着“安林市第一中学”那行烫金的字，视线却落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上。

那棵香樟树长得比三楼的窗台还高，枝桠向斜上方伸展，像只摊开的巨大手掌。

雨珠顺着深绿色的叶片滚落，砸在下方的灌木丛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几个穿着同款蓝白校服的女生撑着伞从树旁跑过，伞沿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夹杂着叽叽喳喳的笑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这粘稠的雨天里漾开圈短暂的涟漪。

“新来的？”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槿微回过头，看见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胸前的工作牌写着“高二（7）班 班主任 周敏”。

女人的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肩膀上落了层细密的雨珠，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审视的温和。

“嗯，林槿微。”

她把转学证明递过去，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雨丝。

周敏接过纸，指尖在“转入原因”那一栏停顿了下——那里只写着“家庭搬迁”四个字，笔迹工整得有些刻意。

她抬头看了眼眼前的女生，个子不算矮，却总微微佝偻着背，像是习惯了缩在什么角落里。

脸色是种不太健康的苍白，唯有眼下那点淡青色，在雨天里显得格外清晰。

“跟我来吧，班里刚上完早自习，正好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周敏转身往楼梯口走，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咱们班是理科重点班，进度可能比你以前的学校快些，有跟不上的地方就跟我说，或者问问同学也行。”

林槿微跟在她身后，楼梯间的窗户没关严，风裹挟着雨丝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她数着台阶上的水渍，一级，两级，三级……直到周敏推开一扇贴着“高二（7）班”牌子的门，喧闹声像被按了开关似的，骤然低下去大半。

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粉笔灰味，混杂着窗外飘进来的潮湿草木气。

靠窗的几排座位旁，窗台上摆着成摞的习题册，最上面的几本摊开着，红笔标注的痕迹密密麻麻。

所有目光都落在林槿微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束带着点漠然的打量。

她下意识地往周敏身后缩了缩，手指抠着校服口袋里的小药瓶，塑料瓶身被捏得微微变形——那是她早上出门前偷偷塞进兜里的胃药，白色的药片隔着薄薄的布料，硌得掌心有些发疼。

“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林槿微。”

周敏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很轻，“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几声低低的议论。

林槿微抬起头，飞快地扫了眼教室，目光在掠过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时顿了顿——那里的座位空着，桌面收拾得异常整洁，只有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右上角用黑色水笔写着个利落的“解”字，旁边画着条笔直的辅助线，像把没出鞘的刀。

“你就先坐那里吧。”周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指了指那个空位，“本来是……”她顿了下，像是想起什么，又改口道，“正好没人，同桌暂时没来，你先安顿下来。”

林槿微点点头，抱着书包穿过课桌间的过道。

鞋底蹭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能感觉到那些落在背上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人不太自在。

走到座位旁，她轻轻拉开椅子，动作轻得几乎没声音，将书包塞进桌仓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保温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那是个粉色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只掉了色的小熊。

她早上出门时，在里面灌了大半杯温水，现在摸着杯壁，还能感觉到残留的余温。

“好了，大家继续自习。”

周敏拍了拍手，目光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林槿微身上，“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脚步声远去，教室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林槿微翻开从旧学校带来的笔记本，第一页上写着她的名字，旁边画着朵小小的木槿花——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花，外婆家的院子里种了一大丛，夏天开得热热闹闹的，粉紫色的花瓣落下来时，能在地上铺厚厚一层。

她的手指在花瓣图案上停留了片刻，胃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慢慢攥紧。

林槿微屏住呼吸，将身子往桌子底下缩了缩，校服外套的下摆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膝盖。

她知道这是老毛病了，从高一那年春天开始，就总在这样阴雨天里发作，疼得厉害时，连眼前的字都会变得模糊。

前排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回过头，递过来一颗水果糖，包装袋上画着橙子的图案。

“我叫苏晓晓，”女生的声音很亮，像雨后初晴的阳光，“你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

林槿微接过糖，指尖触到女生温热的手心，愣了愣才低声说：“从溪城那边。”

“溪城？”苏晓晓眼睛亮了亮，“我去年暑假去过一次，那边的湿地公园超美的！你……”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讲台方向传来的咳嗽声打断。

周敏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门口，正用眼神示意她们安静。

苏晓晓吐了吐舌头，做了个“下课再说”的口型，转了回去。

林槿微把糖放进桌仓，胃里的疼痛渐渐缓解了些。

她看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雨雾，把远处的教学楼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白色。

香樟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对她招手，又像是在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风。

林槿微没回头，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穿着和她同款的蓝白校服，却显得格外挺拔。

那人走到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有当他将书包放在桌上时，金属拉链碰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桌肚里的保温杯被碰到，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林槿微低着头，看见对方放在桌沿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腕上搭着块黑色的电子表，表盘上的数字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

这就是她的同桌了。

林槿微想。

她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盯着笔记本上的木槿花，直到上课铃响起，才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课本上。

窗外的雨还在下，香樟树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随着风轻轻晃动。

林槿微知道，她在这个陌生城市的新生活，就在这样一个潮湿的五月天里，伴着隐隐的胃痛和陌生的气息，悄悄开始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桌旁那个沉默的身影，已经在她低头的瞬间，目光短暂地落在了她紧攥着笔的、泛白的指节上，又很快移开，落在了窗外那棵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香樟树上。

雨雾里，木槿花的影子在笔记本上静静绽放，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