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是在一个周四的午后突然降临的。
课间操的铃声刚响,铅灰色的天空就簌簌落下了第一片雪花。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落在掌心便化了,凉丝丝的,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
等到第四节课下课铃响起时,整个安林市已经被裹上了层薄薄的白纱——教学楼前的香樟树顶积了雪,操场的跑道变成了银灰色,连校门口卖烤红薯的三轮车,都像是被撒了把白糖。
林槿微站在教室走廊上,看着眼前这片突如其来的雪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里的暖宝宝。
胃里的隐痛又开始作祟,比往常更甚些,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下肩膀。
“槿微!快走啦!再晚食堂的糖醋排骨就没了!”
苏晓晓从楼梯口探出头,手里挥舞着把透明的塑料伞,“你看这雪,说下就下,跟商量好了似的!”
林槿微回过神,冲她笑了笑,刚想迈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江叙衍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手里拿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走到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他没说话,只是自然地撑开伞,将伞面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
伞沿的弧度刚好将两人都罩在底下。
雪花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有人在耳边轻轻翻书。
从教学楼到校门的这段路,不过短短几百米,两人却走得异常安静。
苏晓晓被她妈妈提前接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漫天飞雪中,踩着脚下薄薄的积雪,沉默地并肩而行。
林槿微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雪的清冽,意外地好闻。
她偷偷抬眼,看见他下颌线紧绷的弧度,路灯的光透过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钻。
“听说……你物理竞赛拿了省一等奖?”她终于忍不住,找了个话题。
江叙衍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在他眼里映出浅浅的光晕:“嗯。”
“厉害。”
林槿微真心实意地称赞,心里却有点发酸。
他总是这样,永远耀眼得让人望尘莫及。
快到校门口时,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几声压低的议论。
“……就是她啊,林槿微,听说身体一直不太好,三天两头请假。”
“怪不得看着那么瘦,我妈说这种人就是娇气,装病不想上学……”
“嘘!你小声点,没看见江叙衍在旁边吗……”
林槿微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瞬间冰凉。
她下意识地想往江叙衍身后躲,却又觉得这样太刻意,只能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江叙衍忽然停下脚步,伞面微微转动,恰好将她半遮半掩在阴影里。
他侧过身,看向那几个窃窃私语的男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议论别人之前,先管好自己的嘴。”
那几个男生被他看得一怵,讪讪地闭了嘴,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雪还在静静地下着。
林槿微站在他身侧,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属于少年人的温热气息。
她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江叙衍像是没听见,只是将伞又往她这边倾斜了些,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走吧。”
那天晚上,林槿微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摸着脖子上那枚星星项链,心里暖烘烘的。
窗外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惊人。
她想,原来被人这样不动声色地维护着,是这种感觉。
这种温暖的感觉,在三天后,被一盆冰冷的冷水兜头浇下。
周三的下午,是化学实验课。
林槿微最近总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捂着嘴,想忍住,胸腔里却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攥紧,一阵腥甜涌上喉咙。
她慌忙掏出手帕纸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
咳到最后,她感觉到手帕纸上传来黏腻的湿意,还有一种铁锈般的味道。
林槿微的心猛地一沉。
她颤抖着手,慢慢移开手帕纸——白色的纸巾上,赫然印着几片刺目的红。
是血。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胃里的疼痛和胸腔的腥甜交织在一起,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办……
不能被人发现……
妈妈知道了,只会骂她“又在装病”……
弟弟知道了,肯定会闹着要新玩具……
她慌乱地将那张染血的纸巾揉成一团,塞进校服口袋最深处,又用叠好的干净纸巾用力擦了擦嘴,试图掩饰住自己的狼狈。
就在这时,实验台对面的江叙衍忽然抬起头,皱眉看着她:“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林槿微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没、没事,就是有点呛到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让他发现自己口袋里那团致命的证据。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要冲破肋骨跳出来。
江叙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拿起自己的实验报告,推到她面前:“这是刚才老师讲的注意事项,你看看。”
林槿微低着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就把报告推了回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我、我先去趟洗手间。”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实验室,冲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锁上隔间的门,才终于支撑不住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口袋里的纸巾已经被她的手汗浸湿,那片红色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胃癌……扩散了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窒息。
她想起高一拿到诊断书时,医生温和的声音:“早期,手术治愈率很高,别害怕。”
她也想起母亲把诊断书摔在地上时的尖叫:“治什么治!女孩子家家的,有点小病小痛就大惊小怪!你弟还等着钱报奥数班呢!”
后来,她就再也没去过医院了。
药是偷偷买的,复查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她像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假装那些关于“癌细胞”“扩散”的字眼,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现在,这摊刺目的红,像一个残忍的闹钟,狠狠砸碎了她自欺欺人的美梦。
她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响了,才不得不整理好情绪,慢吞吞地走回教室。
接下来的几节课,林槿微都心神不宁。
她能感觉到江叙衍投来的目光,却始终不敢抬头。口袋里的那团纸巾像块烙铁,烫得她浑身不自在。
放学铃声响起时,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反射着路灯的光,亮得有些晃眼。
林槿微埋着头,快步往家走,只想赶紧回到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小出租屋,把自己藏起来。
“林槿微。”
身后忽然传来江叙衍的声音。
林槿微的脚步顿住,身体瞬间僵住。
她缓缓转过身,看见江叙衍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手里拿着个白色的袋子。
他逆着光,身形被拉得很长,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这个给你。”他走上前,把袋子递给她,“我妈说这个对胃好。”
林槿微低头看了看,是袋温热的养胃粥,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她的鼻子忽然一酸。
“谢谢。”
她接过袋子,指尖触到温热的包装袋,心里却更难受了。
她何德何能,让他这样……
“你今天很不对劲。”
江叙衍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槿微猛地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像在说谎。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忍不住,把口袋里的纸巾掏出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
告诉他她得了胃癌,告诉他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告诉他她很害怕……
可是,当她看到他清澈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不能拖累他。
他那么优秀,那么耀眼,他的人生应该是一片坦途,不该被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染上任何阴霾。
“真的没事。”
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微笑,尽管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就是有点累了。谢谢你的粥,我先回家了。”
她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江叙衍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握着伞柄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刚才擦过她嘴角的触感——很凉,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他的眼神暗了暗,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融入了茫茫夜色中。
林槿微一路狂奔回家,用钥匙打开那扇老旧的木门时,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她冲进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口袋里的纸巾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那片红色却像一道诅咒,牢牢地印在她的心上。
她拿出江叙衍给的养胃粥,拧开盖子,粥的香气很浓郁,暖黄色的粥体看起来很诱人。
她舀起一勺,送到嘴边,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胃里的疼痛和胸腔的腥甜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她捂着嘴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咳嗽起来。
又是那种熟悉的铁锈味。
她颤抖着手,打开水龙头,一遍遍地冲洗着嘴巴,直到那股味道淡了些,才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
她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旧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是她从高一到现在的所有病历单、缴费单,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20XX年9月,高一,确诊胃癌。”
后面的每一页,都记录着她的挣扎和恐惧,还有……关于江叙衍的点点滴滴。
“20XX年5月,他帮我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物理笔记,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
“20XX年12月,他在雪地里等我,给我带了热牛奶。”
“20XX年3月,他在我胃痛趴在桌上时,悄悄放了个暖水袋在我桌肚里。”
……
她一页页地翻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原来,他的好,她都记得。
原来,她的喜欢,早已深入骨髓。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不能,也不敢,把他拉进自己这滩泥沼里。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一片一片,无声地落在窗台上,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
林槿微趴在桌上,看着笔记本上江叙衍的名字,一遍遍地描摹着,直到视线彻底模糊。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叙衍正站在她家楼下的路灯下,仰望着她房间那扇小小的窗户。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刚从校医室那里拿到的、关于胃癌晚期症状的打印纸。
雪光映着他的脸,表情晦暗不明。
他口袋里还放着一张折叠好的卡片,那是他准备了很久的、关于猎户座流星雨的观测指南。
他本来想邀请她一起去看的。
可现在,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有些秘密,一旦戳破,就是万劫不复。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初雪无声,覆盖了地面的尘埃,却盖不住少年少女心底,那些汹涌而隐忍的心事。
他们就像两条短暂交汇的河流,在某个瞬间靠近,却终究要奔向不同的远方。
而那片落在肩头的雪花,那把倾斜的伞,那句被咽下的关心,还有那摊刺目的红,都将成为这个冬天,最沉默也最汹涌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