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搬进纺织厂旧家属院302室时,是深秋的一个傍晚。中介说这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建筑,墙皮斑驳,楼梯扶手包浆厚重,唯一的优点是便宜——市中心这个地段,租金比周边小区低一半。
“之前的租客怎么突然搬走了?”签合同那天,林薇盯着302室的防盗门问。门是深褐色,门牌号“302”的漆掉了一半,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底漆,像干涸的血迹。中介挠挠头,含糊其辞:“说是工作调动,急着走。放心,房子干净,没出过事。”
林薇没再多问。她刚毕业,在附近的报社做实习编辑,工资不高,能省则省。搬家那天,她一个人扛着行李箱爬三楼,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大半,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平台时,脚底踢到个东西,“叮铃”一声滚远了。她弯腰摸了摸,是个生锈的铁皮铃铛,铃舌断了一半,挂在一根细红绳上。
“谁的东西?”她喊了一声,楼道里只有自己的回声。左右看了看,没人,便随手把铃铛塞进了外套口袋。
住进302室的第一晚,林薇就听到了脚步声。
大概是凌晨一点,她被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吵醒。声音从楼上传来,很重,像是有人穿着厚重的靴子在走,一步一步,很慢,从四楼走到三楼,停在302室门口,顿了顿,又转身走回四楼,接着是开门声,关门声,然后彻底安静。
林薇吓了一跳,摸出手机打光,看向防盗门。门外没动静,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里漆黑一片,声控灯没亮。
“可能是楼上的邻居吧。”她安慰自己,翻个身想继续睡,可刚闭眼,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还是从四楼到三楼,停在门口,再回去,开门,关门。一夜反复,直到天快亮时才消失。
第二天一早,林薇去敲四楼的门。401室住着一对老夫妻,开门的是张奶奶,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姑娘,你找谁?”
“奶奶,我是楼下302的,昨晚楼上是不是有人走动啊?声音挺大的。”林薇说。
张奶奶愣了愣,随即摇头:“四楼就我们老两口,还有402是空的,没人住啊。我们昨晚十点就睡了,没听到什么声音。”
“402是空的?”林薇心里一沉。
“是啊,空了快十年了。”张奶奶叹了口气,“以前住的是纺织厂的一个女工,姓刘,后来……唉,不说了,不吉利。”
林薇追问,张奶奶却不肯再多说,只催她快上班,别迟到。
那天下午,林薇去报社上班,路过小区门口的杂货店,老板娘李姐正在织毛衣。林薇买了瓶水,试探着问起402室的事。
李姐手里的毛线针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住302啊?那你可得小心点。402的刘梅,当年就是从楼上跳下来的,就在你家窗户对面的花坛里。”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跳啊?”
“大概十年前吧,深秋,跟现在差不多的天气。”李姐往四周看了看,“刘梅是纺织厂的挡车工,长得漂亮,就是性格倔。当时她跟厂里的一个技术员处对象,都快结婚了,结果那男的劈腿,跟厂长的女儿好了。刘梅去找他理论,被那男的推了一把,头撞在机器上,缝了好几针。后来厂里给她调了岗,她觉得委屈,又没人撑腰,就……”李姐摇摇头,“听说她跳下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个铁皮铃铛,是那男的送她的定情信物。”
铁皮铃铛?林薇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那个从楼梯间捡到的铃铛还在,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那之后402就一直空着?没人敢住?”林薇问。
“谁敢住啊,”李姐说,“有段时间,半夜总有人听到402有脚步声,还有女人哭,后来房东把门锁了,就没再租出去过。对了,之前住302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没住多久就走了?”
林薇点点头,心里发毛。她想起昨晚的脚步声,难道……
那天晚上,林薇特意锁了两道门,还在门后放了个凳子。可到了凌晨一点,脚步声还是准时响起。这次她听得更清楚,不仅有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叮铃”声,像是铃铛在响。
脚步声停在302门口时,林薇屏住呼吸,透过猫眼往外看。黑暗中,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靠在门上,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水汽,像是从门缝里渗进来的。
“谁……谁在外面?”林薇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外面没动静,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慢慢走回四楼,然后是开门声——不是401的门,是402的方向。林薇头皮发麻,她明明记得402的门是锁着的。
第二天,林薇请假没上班,她蹲在四楼楼梯口,盯着402的门看。门是老式的木门,上面贴的春联早就褪色了,门把手锈迹斑斑,看起来确实很久没开过。她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锁是好的。
“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张奶奶买菜回来,看到她,吓了一跳。
“奶奶,402的锁没坏啊,怎么会有开门声?”林薇问。
张奶奶叹了口气:“当年刘梅走后,402的锁换过好几次,可总有人说听到开门声。后来有个道士来看过,说这楼里有‘东西’,让我们在楼梯间挂点辟邪的,可谁也没当真。”
林薇回到302室,翻出那个铁皮铃铛。铃铛生锈很严重,表面能看到模糊的花纹,是朵梅花。她突然想起,昨天在报社资料室翻旧报纸时,看到过一篇十年前的报道,标题是《纺织厂女工坠楼身亡,疑因情伤》,配图里,花坛边的地上,确实有个小小的铃铛,跟她手里的这个一模一样。
难道这个铃铛,就是刘梅当年攥在手里的那个?
那天晚上,林薇没睡,她坐在沙发上,等着脚步声。凌晨一点,脚步声准时响起,这次她没躲,而是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一点门缝。
楼道里还是黑的,声控灯没亮。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接着,她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从门缝里飘了进来——不是走,是飘,脚没沾地。影子停在客厅中央,慢慢转过身,是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人,长发垂到肩膀,脸很白,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林薇吓得浑身发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女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和她口袋里一模一样的铁皮铃铛,轻轻晃了晃,“叮铃”一声,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林薇的耳朵里。
“我的铃铛……”女人的声音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捡到了我的铃铛……”
林薇猛地想起口袋里的铃铛,慌忙掏出来,扔在地上:“是……是我在楼梯间捡到的,还给你,还给你!”
女人弯腰,捡起铃铛,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慢慢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林薇:“他说,铃铛响,就来娶我……可他没来……”
“你说的是那个技术员?他……他后来怎么样了?”林薇颤抖着问。
“他结婚了,跟厂长的女儿,”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他忘了我,忘了铃铛……我找了他十年,找不到……”
林薇突然想起什么,她之前在旧报纸上看到,那个技术员后来因为贪污厂里的公款,被抓了,判了十年,现在应该还在监狱里。她刚想开口,女人却突然飘到窗边,指着对面的花坛:“我就在那儿等他,等了十年,铃铛响了无数次,他都没来……”
林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花坛里的月季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脚步声总是从四楼到三楼,停在302门口——302的窗户正对着花坛,刘梅的鬼魂,是在透过窗户看她当年坠楼的地方,等着那个男人来接她。
“你……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林薇问。
女人慢慢转过身,手里的铃铛又响了一声:“我想让他听到铃铛声……让他记得,他欠我的……”
林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看着女人空洞的眼睛,她觉得心疼。
第二天,林薇托人打听了那个技术员的下落,果然在市郊的监狱里。她以报社采访的名义,去了监狱,见到了那个男人。他头发花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
“你还记得刘梅吗?”林薇问。
男人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沉默了很久:“记得……怎么不记得。当年是我对不起她,我太贪心了,想靠厂长的关系往上爬,就……”
林薇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皮铃铛——她后来又捡了回来,想亲手交给男人。“这是她当年攥在手里的铃铛,”她说,“她等了你十年,一直没走。”
男人接过铃铛,手不停地抖。铃铛上的锈迹蹭到他的手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印子。他把铃铛放在耳边,轻轻晃了晃,“叮铃”一声,清脆的声音在会见室里响起。
男人突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我对不起她……我每天都在想她,想这个铃铛……”
林薇看着他,没说话。她知道,有些遗憾,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从监狱回来的那天晚上,林薇没听到脚步声。她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花坛,月光洒在花坛里,像是铺了一层白霜。她摸了摸口袋,铃铛还在,冰冷的触感,却不再让她害怕。
过了几天,林薇收到一封监狱寄来的信,是那个男人写的。他说,他每天都会把铃铛带在身边,晃一晃,就像在跟刘梅道歉。他还说,等他出狱了,会去刘梅的坟前,把铃铛埋了,告诉她,他记得。
林薇把信放在桌上,看着窗外。深秋的风刮过旧楼,带来一阵轻微的“叮铃”声,像是有人在远处晃着铃铛,又像是刘梅的叹息,终于变得温柔。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她加班到深夜回家,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平台时,又听到了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很轻,像是女人的高跟鞋,一步一步,从三楼走到四楼,停在402门口,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接着,是一阵轻轻的笑声,带着释然。
林薇站在平台上,摸了摸口袋里的铃铛,笑了笑。她知道,刘梅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走了。
后来,林薇又在302室住了一年。再也没听到过脚步声,也没见过那个白色的影子。只是偶尔,在深秋的傍晚,她会在楼梯间看到那个铁皮铃铛,静静地躺在平台上,像是在等着某个迟到了十年的约定。
而那个铃铛,她再也没捡起来过。她知道,有些东西,属于过去,就让它留在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