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踩着旧登山靴,鞋底干泥在夜风里簌簌剥落。楼道声控灯没亮,他贴着墙根走,呼吸放得极轻,像怕惊动什么。背包侧袋的铜签随着步伐晃动,磕在骨架上发出细微响动。他没回头,但知道那扇门后没人会醒来——谢临给的镇魂丸还在桌上敞着瓶口,药性未散。
林子在营地外三公里,坡势缓,长满老柏。树皮皲裂如古墓碑文,枝杈交错成网。他穿过这片林时,右手虎口的疤突然抽了一下,像是被谁隔着皮肉掐了把。他没停,继续往前,脚底踩到一块青石板,边缘被人磨过,平滑得不像自然形成。
再走十步,荒坡出现。
无字碑立在坡顶,高不过一人,通体灰白,连基座都看不出年份。风吹不倒它,雨淋不坏它,连苔藓都不肯爬上去。齐昭站定,从贴身口袋掏出玉佩。那道细裂纹还在,此刻正微微发烫,像有血在底下流动。
他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地面硌人,但他没挪。低头时渔夫帽滑开半寸,露出眉骨旧伤。他开始念,声音压得很低,是守陵人代代相传的祭词,不成调,也不合韵,只是一句句往外淌。最后一个音落下,额头触地。
三叩首。
第一下,风停了。
第二下,树叶不响了。
第三下,碑面渗出一道红痕,自上而下,缓缓滑落,像泪。
齐昭没抬头。他知道这不该发生。哑魂果赋予他听亡语的能力,却从不让他与死者对话。可刚才那一瞬,他分明听见碑里有人应了一声,极轻,极远,像小时候师父在山门外唤他“小混蛋”。
他指尖抠进土里,掌心全是汗。
身后七步远,一株古柏后衣角微动。谢临靠在树干上,米色风衣裹紧身体,左手已扣住翡翠扳指。她来得不算快,但从发现房间空了那一刻起,心就悬着。齐昭昨晚的状态不对,梦话都带着颤音,枕巾湿了一大片。她本想今早再问,可凌晨巡查时看见门锁未动、人却不见,鞋印直通林外——那双旧靴子,还是他上个月从楚王墓带回来的,沾着阴土,最易引邪祟。
她没出声,只将气息压到最低,运起谢家秘传的“窥阴术”。指尖泛起淡金光晕,顺着风扫向碑体。那一瞬,她察觉到一丝极弱的魂息,藏在碑心深处,几乎消散,却与齐昭命格同源,如同血脉相连的残火。
她瞳孔微缩。
这不是普通的祭拜。这是唤醒。
她想上前,脚却钉在原地。贸然打断仪式,轻则反噬伤神,重则魂魄撕裂。可任其继续,那血泪越流越多,已顺着碑脚汇成小洼,颜色黑红,散发淡淡铁锈味——不是血,胜似血。
齐昭慢慢抬起头。
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汗,只有两眼深得像井。他没看碑,而是转向柏树方向,目光直直投来。风掀起他冲锋衣下摆,露出腰间战术刀柄,铜签仍插在侧袋,一根不少。
他知道她在。
谢临屏住呼吸。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手指收紧,扳指内藏的阵法悄然激活,护住心脉。她见过齐昭独自行动,也见过他隐瞒伤势,但从没见过他做这种事——对着一块无名碑磕头,还让死物流泪。
这不是探险者的习惯,是守灵人的仪式。
齐昭缓缓起身,膝盖上的泥土簌簌掉落。他没拍,也没掸,就这么站着,迎着风,像一尊刚从地底挖出来的石像。他伸手摸了摸玉佩,裂纹仍在,热度却退了。他又看了眼碑上的血痕,轻轻说了句什么,声音太低,谢临没听清。
但她看见他的嘴型。
像在叫“师父”。
她心头一震。
守陵人早已断代,史书无载,玄门典籍也只有零星提及。她曾以为那是传说,直到齐昭一次次在子时前莫名失神,又总能在绝境中避开杀机。她怀疑过他有特殊传承,但从没想过,他会是最后的血脉。
而现在,这块碑……到底是谁立的?
她终于迈了一步。
风衣下摆扫过枯叶,发出轻响。齐昭立刻转头,视线撞上她的。两人之间隔着七步距离,中间是渗血的碑,地上那滩黑红液体正缓缓收缩,仿佛被石头吸了回去。
谢临抬起手,不是攻击,也不是施法,只是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像平时那个爱唠叨的队长,而不是随时准备出手的阴阳师。
“这么晚,出来散步?”她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问早餐吃了没。
齐昭没笑,也没反驳。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防备,也不是挣扎,而是一种近乎坦然的疲惫。
“你跟多久了?”他问。
“从你翻窗开始。”她说,“那双靴子太吵。”
他低头看了看鞋,没否认。
“你不该来。”
“那你呢?”她往前半步,“半夜跑来给一块石头磕头,你又该不该?”
空气凝了一瞬。
齐昭没答。他抬手,慢慢摘下渔夫帽,露出整张脸。月光照下来,旧伤清晰可见,像是某种烙印。他抬手摸了摸眉骨,动作很轻,像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它认我。”他说。
“谁?”
“这块碑。”他指了指,“它里面有东西……在等我。”
谢临眯起眼。她不信鬼神附体那一套,但她信感应。谢家祖训有一条:凡无字碑,皆封大秘。若非至亲血脉,近之必遭反噬。而齐昭不仅没事,还能让它出血——这已经超出寻常灵异范畴。
她又上前一步,距他五步。
“你听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
“一句话。”
“什么?”
“‘钥匙在你身上,门还没关上。’”
谢临呼吸一滞。
这句话不对劲。太具体,太明确,不像亡语那种碎片化的低语。更像是……预告。
她正要追问,忽然察觉异样。齐昭的影子,在月光下偏了。不是随光线倾斜的那种偏,而是……多出了一截,像是背后还站着一个人。
她猛地抬头。
齐昭也察觉了。他迅速转身,面向无字碑。碑面血痕已干,裂纹却加深了,从一道变成三道,呈爪痕状蔓延。风重新吹起,卷着枯叶打旋,其中一片落在齐昭肩头——叶脉纹路竟与他背包里的桃木叶完全一致。
他伸手去拿。
叶子在他指尖化成灰,随风飘散。
谢临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皮肤冰凉,脉搏却快得异常。她盯着他的眼睛:“你还听见别的吗?”
齐昭没挣脱,也没回答。他只是望着那块碑,嘴唇动了动,最终吐出两个字: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