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还压在胸口，窗外蜂鸣器绿灯闪了一下又灭，屋檐下的铜钱不再响。他眼皮越来越沉，手指却仍绷着劲儿，指节发白。
头灯早关了，屋里只剩门缝漏进的一线月光，照在床沿那双沾泥的战术靴上。他没脱，也没动，就那么靠着床头坐着，像根插进地里的桩子。可到底撑不住，呼吸慢慢匀下来，肩膀一松，人滑下去半寸，后脑勺挨上木板墙。
子时还没到，亡语没来。
来的是一片灰雾。
雾散开，他站在老宅宗祠前。牌位全烧黑了，横梁塌了一半，香炉倒在地上，灰烬被风吹成圈。祖父穿着旧式长衫，背对着他，手里捧着个青铜匣——和他怀里这个一模一样，纹路、缺口、边角磨损的位置，分毫不差。
“你来了。”祖父开口，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倒像从地底渗上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齐昭想应声，嗓子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往前迈步，脚底像踩进湿泥，拔不动。
祖父缓缓转身。脸是模糊的，可那双眼睛清清楚楚，盯着他，像能看穿皮肉，直看到骨头缝里去。
“守陵人第七代，血脉断不了。”祖父说，“你娘临死前把玉佩缝进你衣领，你爹咽气前还在刻地图……他们不是死于意外，是殉职。”
齐昭心头猛地一撞，耳膜嗡嗡响。他张嘴，终于挤出一句：“你们……为什么不逃？”
祖父没答，只是抬手，把青铜匣递过来。指尖刚要碰到匣体，地面突然震了一下。
咔。
一道铁链从地底钻出，漆黑如墨，带着锈腥味，缠上祖父脚踝。又一道，再一道，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像活蛇般绞紧他的腰、手臂、脖颈。
“不！”齐昭吼出来，往前冲，可身子被什么钉住，动不了。
祖父被一点点拖向地面裂开的口子。他没挣扎，只是最后看了齐昭一眼，嘴唇动了动。
“这是命……”
声音飘在风里，轻得像灰。
“守陵人……终难逃孤……”
话没说完，整个人被拽进深渊。铁链缩回地下，裂缝合拢，连个印子都没留。宗祠、牌位、香炉，全化作灰雾，被风吹散。
齐昭猛地睁眼。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透冲锋衣领口。他大口喘气，胸口闷得发疼，像被人用膝盖顶着。手第一时间摸向心口——
青铜匣在发烫。
不是之前那种隐隐的热，是滚的，像刚从火堆里捞出来。表面纹路泛着幽蓝微光，一闪一灭，和他心跳对上了拍子。
他屏住呼吸，慢慢抬起手，悬在匣子上方一寸处。热度扑在掌心，皮肤刺痛。他闭眼，再睁，确认这不是幻觉。
不是亡语，也不是反噬。
这东西……认得祖父。
他低声说：“你见过他，是不是？”
话音落，匣体嗡鸣一声，光闪了两下，随即暗下去，温度也迅速回落，只剩一点余温贴在布料上。
齐昭没动，手还悬着。他想起小时候，老道带他在山里过夜，半夜总听见地底有动静，像人在敲石头。他问是什么，老道只说：“睡你的，那是祖宗在说话。”
那时他不懂。
现在懂了。
守陵人不是看坟的，是替死人守门的。门在哪儿？钥匙是谁？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从十二岁吃下那颗果子起，就没法回头了。
他慢慢把手收回来，搓了搓发烫的掌心。虎口那道疤又开始痒，像有蚂蚁在爬。他掀开衣袖看了一眼——疤的颜色比平时深，边缘微微发红，纹路竟和青铜匣上的某一段隐约重合。
他忽然想起谢临在石门前说的话：你虎口的伤，是立契标记。
契约？
他冷笑一下，笑完又觉得鼻子发酸。
他齐昭这辈子，谁也没靠过，也不信什么天命。可今晚这一梦一烫，像有人拿凿子在他心口敲了道缝，往里灌风。
风里全是过去的事。
娘给他缝书包带子，针脚歪歪扭扭；爹蹲在院子里修自行车，嘴里哼着老掉牙的军歌；老道推他下山涧前，塞了个油纸包，说“吃了它，就能听清该听的话”。
他当时以为是疯话。
现在看，都是真的。
他低头看着青铜匣，手指轻轻抚过表面那道斜痕——和祖父手上那个位置一模一样。
“所以……”他喃喃，“我不是第一个？”
没人回答。
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老六焊的蜂鸣器没再亮，窗框上的铜钱串垂着，一动不动。隔壁房间传来白晓棠翻身的吱呀声，还有她吸管咬扁的细微脆响。
他没起身，也没叫人。
就那么坐着，双手交叠压在青铜匣上，像护着什么怕丢的东西。目光穿过窗户，落在外面漆黑的树影上。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偏了角度，照在床头那双战术靴上。左脚鞋带松了，泥块干裂剥落，露出底下磨损的防滑纹。
他盯着那道纹，忽然想起进矿区那天，谢临蹲下来帮他系鞋带。
“跑得快不如站得稳。”她说。
他当时笑话她啰嗦。
现在想，她可能早就看出些什么。
青铜匣彻底凉了。
可他掌心还留着那股热，像烙印。
他没擦汗，也没换衣服。
就那么坐着，直到窗外树梢泛出点青灰，天快亮了。
他动了动僵硬的肩膀，右手无意识摸向背包侧袋——三支铜制卦签还在。他抽出一支，指腹蹭过签身刻痕，又慢慢插回去。
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
影子很淡，边缘模糊，可姿势和刚才梦里祖父站着的样子，几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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