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般浸染天际,将白日的喧嚣彻底吞噬。库库鲁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拐进一个早已沉寂的社区公园。嬉闹的童声已散入千家万户的灯火,只余下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像疲倦的守夜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圈圈昏黄而孤寂的光晕。
他像一尊被剥夺了所有支撑的雕像,颓然跌坐在冰凉的长椅上。手肘重重压在膝盖上,十指深深插入那头曾是荣耀象征的金色发丝之中,用力收紧,指节泛白,仿佛要用这种物理的痛楚来遏制颅腔内那场足以将理智撕成碎片的飓风。
千韩温和却疏离的困惑,伊瞳干脆利落的否认,淑馨理性而冰冷的审视……最终,所有画面都碎裂、旋转,凝聚成唯一的核心——安安那双清澈见底,却唯独映不出他丝毫存在痕迹的琥珀色眼眸。
“不是玩笑……也不是伪装……”他对着身下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水泥地,发出被碾碎般的嘶哑低语,“是真的。所有人……都忘了。”
这认知,不再是一根尖锐的刺,而是一块被万载寒冰浸透的巨石,以无可抗拒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挤压着肺叶里所剩无几的空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宇宙级的孤立感在无声蔓延。他曾是联结两个世界的桥梁,是命运交织的节点,可转眼之间,在他曾倾尽热血守护的这片土地上,他成了一个无人认领的、多余的幽灵,他的存在本身,被一种无形的、绝对的力量彻底否定。
晚风掠过道旁梧桐早已凋零的枝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窃窃私语,怜悯或嘲笑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异乡来客。
时间在绝望的静默中缓慢流逝。终于,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裂的混乱浪潮,开始带着不甘缓缓退去。一丝属于古灵仙族王子的、历经战火淬炼的坚韧,如同被狂浪冲刷后依旧嶙峋的礁石,顽强地显露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深秋草木枯萎气息的清冷空气,迫使那几近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金色的发丝被他揉搓得凌乱不堪,沾染了夜露的湿气,但那双碧色的眼眸深处,却重新点燃了一点近乎凶狠的、不肯屈服的光。
“库库鲁·古·德·亚列山卓!”他低声念出自己的全名,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极重,像是在进行一场孤独而庄严的加冕,又像是在用这名字所承载的一切,鞭策几乎要垮掉的自己,“你是古灵仙族的继承人!你曾在命运之门前,直面过混沌的根源!崩溃与沉沦,是懦夫才被允许的权利!”
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像在沙盘前推演一场陷入绝境的战役,条分缕析地审视这荒诞而残酷的现状。
第一,遗忘的范围极具精准的针对性。仅限于与“花仙魔法”、“拉贝尔大陆”以及他“库库鲁”直接相关的核心记忆。安安记得父亲,记得朋友,记得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这说明,这绝非一场无差别的、粗暴的记忆清洗,而是一次精密的、“外科手术”式的剥离,手法高超到令人心惊。
第二,遗忘的程度是根源性的、概念层面的。从她们的眼神里,他捕捉不到丝毫潜意识的波动,寻不回任何一丝情感的残留,干净得如同被格式化的水晶,令人心寒。这绝非普通的记忆封印或修改魔法能够达到的效果。更像是一种……从“存在”的根源上,将某些特定的“概念”彻底抹除,连带其引发的一切因果。
第三,也是目前唯一的、闪烁着微光的蹊跷之处——为什么唯独他记得?是因为他来自规则迥异的异世界,灵魂本质不受此地法则的完全束缚?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把被命运留下、用以解开谜题的唯一钥匙?
他回想起在花店里,试图调动魔力感知时,那力量如同水滴落入无底沙地般被瞬间“吸收”的诡异感觉。那不是被抵抗或被击散,而是一种更根本的、规则层面的“不允许”。这种力量的失效,与记忆被抹除的现象,是否源于同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是在守护这份“平凡”,还是在禁锢某种真相?
一个令他心脏骤然痉挛、几乎无法呼吸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这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外来的攻击或恶意的诅咒,而是……动用超越法则之力的……代价。
第四季那场终局之战,那凝聚了所有信念与祈愿的奇迹之光,逆转了注定的毁灭。可撼动命运的代价是什么?如果“回归平凡”是最终被允诺的结果,那么,最极致的、不容玷污的平凡,是否就意味着必须彻底斩断与非凡世界的一切因果连线?包括那些以血泪铸就的记忆,以及记忆中……所有与之相关的人?
如果这个猜测接近真相,那么他之前试图用魔法、用过往的呐喊去刺激她的行为,是何其鲁莽和危险!那会不会像一根妄图撬动精密天平的铁棍,不仅无法唤醒,反而会破坏那脆弱的平衡,导致无法挽回的崩塌?
一股冰冷的后怕,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脊椎。但这一次,恐惧没有带来退缩,反而在绝望的废墟上,催生出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不能再以古灵仙族王子的姿态、挥舞着魔法利剑去靠近她了。那条路不仅行不通,更可能是一条通往真正毁灭的绝路。他必须改变策略。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公园深处,一对穿着运动服的普通情侣正依偎着慢跑而过,低声交谈着关于明天晚餐或工作的琐碎话题。这平凡到近乎庸常的画面,与他记忆中安安在花店里那宁静平和的侧影,缓缓重叠。
“既然你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魔法,也没有来自异世界的王子了……”库库鲁低声自语,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亲手斩断所有退路的、近乎残忍的决绝,“那么,我就自己走下那虚幻的王座,走进你这真实的人间。”
他不再去纠结为何只有自己记得。这份孤独的、沉重的记忆,此刻,就是他最大的武器,是他存在于斯的意义,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的锚点。
他要留下来,留在她身边,以一个她所能接受的、最平凡无奇的身份,用最符合这个世界规则的方式,重新构筑起通往她内心的桥梁。他要找到真相,但不能是惊扰和逼迫,而应是无声的守护和耐心的陪伴,像水滴石穿,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被无形之力尘封的过往。
王子的骄傲,魔法的便利,在此刻这堵名为“遗忘”的绝对规则之墙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需要的是蛰伏,是策略,是一个合情合理、能够让他长久而自然地停留在她生命轨迹里的身份。
库库鲁站起身,夜风带着寒意拂动他略显凌乱的衣角与发丝,却带不走他眼中重新凝聚起来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深切痛楚、极致冷静与无比执拗的坚定。他望向远处那片属于夏安安的、闪烁着寻常万家灯火的居民区,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夜色与钢筋水泥的隔阂。
“夏安安,你忘了我,没关系。”
“我会让你,重新记住我。”
“这一次,不是以命定之花的名义,也不是以并肩战友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用最平凡、最笨拙、也最固执的方式,一步步重新走入你视野的,名为库库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