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时,皎黯和鹿敛雾已经坐在了前往西北海岸的长途汽车上。
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楼宇变成了连绵的海岸线,咸腥的海风顺着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带着点潮湿的凉意。皎黯把「夜祷」的琴盒抱在怀里,黑琴很安静,只有琴身偶尔会随着汽车的颠簸发出极轻的嗡鸣,像是在附和车轮碾过路面的节奏。
鹿敛雾靠在窗边,眼镜滑到了鼻尖,正低头研究那张十三音契琴的图片。他用钢笔在「潮汐」的位置画了个圈,笔尖划过图片边缘时,纸上突然浮现出一行淡蓝色的小字:「听潮崖下,百年琴眠,声纹为钥,月升乃现。」
「声纹为钥?」皎黯凑过去看,「是说要用特定的声音才能打开?」
鹿敛雾把眼镜推回去,指尖点了点图片上「潮汐」的琴弦:「水晶竖琴对声音的频率最敏感,据说它的每根弦都对应着一种海底声纹——比如鲸鱼的迁徙歌、洋流的摩擦声,甚至是沉船的金属锈蚀声。」他顿了顿,突然看向窗外,「快到听潮崖了。」
汽车在一个破旧的渔村路口停下。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听潮村」三个字,笔画间刻着些波浪状的纹路,远看像一行被拉长的音符。
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坐在树下织渔网,看见他们背着乐器,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来找那把会哭的琴?」
皎黯心里一动:「婆婆见过?」
老婆婆放下渔网,指了指村后的悬崖:「几十年前,每到月圆夜,崖下的海里就会传出弹琴声,像水晶碎在水里,好听是好听,就是太伤心了,听着听着能让人掉眼泪。后来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寻琴,说那是‘潮汐’在哭,还说要给它找个能让它笑的主人。」
鹿敛雾的手顿了顿,钢笔在图片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那年轻人是不是穿白大褂?」
老婆婆眯起眼睛想了想:「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耳后有个红印记,跟你这后生有点像。」她指了指鹿敛雾耳后的胎记,又看向皎黯怀里的琴盒,「你们的琴,也会哭吗?」
皎黯还没来得及回答,怀里的「夜祷」突然发出一声轻响,琴盒锁扣自己弹开了条缝,露出黑琴的琴头。阳光透过缝隙照在银色的藤蔓徽记上,徽记竟反射出一道光,落在老婆婆的渔网上。
渔网的网眼在光线下变成了一个个细小的音符,随着海风轻轻晃动,拼出一段极短的旋律——正是《月黯》的开头几个音节。
「看来‘夜祷’认识你。」鹿敛雾笑了笑,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巧的录音笔,「婆婆,能麻烦您唱段渔歌吗?越老的调子越好。」
老婆婆挑眉:「要唱《望潮谣》?那可是我们村最老的歌,祖辈传下来的,说是能跟海里的东西打招呼。」她清了清嗓子,开口唱了起来。
那旋律很简单,只有几个重复的音节,却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像海浪拍打着礁石,又像鱼群在水里摆尾。随着她的歌声,村口的海水开始微微晃动,浪尖上竟泛起细碎的银光,像无数颗小水晶在闪烁。
鹿敛雾按下录音笔的停止键时,老婆婆突然叹了口气:「其实啊,那把水晶琴不是在哭,是在等。」她指了指悬崖下的深海,「五十年前有艘外国船沉在那里,船上载着个弹琴的姑娘,听说琴就是她的。」
皎黯想起「潮汐」的图片,水晶琴的琴身上刻着些西洋花纹,确实不像本土乐器。「那姑娘……是音韵者?」
「谁知道呢。」老婆婆重新拿起渔网,「不过那船沉的那天,有人看见海里升起过一道光,像竖琴的影子,之后崖下就多了个溶洞,潮水涨的时候看不见,退潮了才能进去。」
退潮的时间在傍晚。皎黯和鹿敛雾在村里找了家民宿住下,趁着白天的时间,沿着海岸线勘察地形。
听潮崖确实如其名,崖壁陡峭,直插入海,浪花拍在岩石上,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像无数流动的音符。鹿敛雾用长号的喇叭口对着海面吹奏了几个单音,音波撞在崖壁上反弹回来,竟带着明显的回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海底回应。
「声纹在这里会被放大。」他把录音笔里的《望潮谣》放了一遍,海浪的节奏明显变得舒缓了些,「老婆婆的渔歌能安抚海底声纹,也许真能当钥匙。」
皎黯摸着「夜祷」的琴盒,黑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共鸣。她低头看向海面,发现退潮后的礁石滩上,有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形状像只半开的贝壳,贝壳内侧的纹路竟和「潮汐」的琴弦排列一模一样。
「那里应该就是溶洞入口。」她指着岩石,「‘夜祷’在指引我们过去。」
两人踩着湿滑的礁石走过去,刚靠近黑色岩石,就听见一阵极轻的「滴答」声,像是水滴落在空荡的洞穴里。鹿敛雾用长号的管身敲了敲岩石,声音空洞,显然后面是空的。
「试试《望潮谣》。」皎黯说。
鹿敛雾按下录音笔,老婆婆苍老的歌声在礁石滩上响起。随着旋律流淌,黑色岩石上的纹路突然亮起淡蓝色的光,像有水流在里面涌动。岩石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里弥漫着海水的腥气,深处隐约传来竖琴的音色,断断续续的,像在抽泣。
「果然要声纹当钥匙。」鹿敛雾收起录音笔,从背包里翻出两支手电筒,「进去吧,小心脚下。」
溶洞内部比想象中宽敞,岩壁上布满了钟乳石,水滴顺着石尖落下,在地面的水洼里砸出一个个圆形的波纹,每个波纹中央都浮着个极小的音符,随波晃动。
「这些钟乳石在记录声音。」鹿敛雾用手电筒照向岩壁,石面上的纹路竟组成了密密麻麻的声纹图谱,有海浪声、风声,甚至还有几行模糊的五线谱,「是‘潮汐’留下的。」
走了约莫十分钟,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水域,像是溶洞里的地下湖。湖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湖底沉着一架半透明的竖琴——正是「潮汐」。
水晶琴身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折射出七彩的光,琴弦是极细的银色丝线,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在水里泡了这么久竟没有锈蚀。奇怪的是,有三根弦是断的,断口处凝结着冰晶般的物质,像是被冻住的眼泪。
「它在哭。」皎黯轻声说。「夜祷」的琴盒又开始震动,黑琴的共鸣里带着明显的悲伤,像是在回应竖琴的抽泣。
鹿敛雾突然举起长号,对着湖面吹出一段旋律。不是《望潮谣》,是他昨晚根据「潮汐」声纹谱出的新调子,低沉而温柔,像在轻轻拍抚。
湖面的水波随着旋律晃动起来,「潮汐」的琴弦开始微微震颤,发出极轻的和音。但那三根断弦依旧毫无动静,断口的冰晶甚至结得更厚了。
「还差什么?」皎黯皱眉。
鹿敛雾的视线落在湖底的淤泥里,那里似乎埋着什么东西,露出个金属的边角。他弯腰捡起根长树枝,往淤泥里探了探,勾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音乐盒。
音乐盒的盖子上刻着个女人的浮雕,正坐在竖琴前弹奏,浮雕的底座上刻着行花体字:「致我的潮汐,愿你的琴弦永远沐浴阳光。」
「是那个沉船的姑娘留下的。」皎黯接过音乐盒,轻轻拧动发条。
干涩的齿轮转动声后,音乐盒里传出一段破碎的旋律,和「潮汐」此刻的抽泣声惊人地相似,只是更温柔些,带着种对阳光的向往。
随着音乐盒的旋律响起,湖底的「潮汐」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三根断弦的冰晶开始融化,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纤维——竟和「夜祷」的血弦材质相同。
「是声骸!」鹿敛雾突然道,「这三根弦吸收了太多沉船的怨念,变成了声骸,所以才会断裂!」
话音刚落,湖面突然掀起巨浪,无数黑色的音符从水底涌出来,像一群被惊动的鱼,朝着他们扑过来。这些音符比浅滩遇到的声骸更狰狞,边缘锋利如刀,还带着海水的冰冷寒气。
「夜祷!」皎黯打开琴盒,黑琴自动悬浮在半空,四根琴弦同时奏响《月黯》的旋律。血弦融合后的G弦发出温暖的红光,将靠近的黑色音符融化成水珠。
鹿敛雾举起长号,吹出一串高亢的音阶,与「夜祷」的旋律交织成一张光网,将大部分黑色音符挡在外面。但仍有漏网之鱼突破防线,朝着湖底的「潮汐」飞去,像是要彻底毁掉那把水晶竖琴。
「用音乐盒的旋律!」皎黯突然喊道,「它记得主人的声音!」
鹿敛雾立刻会意,长号的旋律切换成音乐盒里那段温柔的调子。「夜祷」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月黯》的旋律渐渐与这段调子融合,形成一段新的乐章,既有月光的清辉,又有阳光的暖意。
湖底的「潮汐」突然爆发出耀眼的蓝光。三根断弦在新旋律的包裹下,开始自行修复,暗红色的纤维与银色琴弦交织,最终变得晶莹剔透,像凝结了月光的水晶。
所有的黑色音符在接触到蓝光的瞬间,都化作了细小的泡沫,融入湖面。湖底的音乐盒突然自动打开,浮雕上的女人影像变得清晰,她对着「潮汐」伸出手,竖琴的琴弦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一个迟到了五十年的拥抱。
影像渐渐消散时,「潮汐」的琴弦突然全部亮起,在溶洞顶部投射出一幅巨大的声纹图谱——不是海底的声音,是一张完整的地图,标记着下一把音契琴的位置:西南雨林深处,一把用藤蔓编织的鲁特琴,代号「缠枝」。
与此同时,皎黯的手机再次震动,收到了一条新短信,还是那个「第九个」发来的,只有一句话:「雨林有蛇,善听人心,慎入。」
鹿敛雾看着地图上蜿蜒的线条,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翻出那张十三音契琴的图片。图片上「缠枝」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蛇形标记,蛇眼处闪烁着红光。
溶洞外传来涨潮的声音,湖水开始慢慢上涨,似乎要重新将「潮汐」淹没。但这次,水晶竖琴的琴弦不再抽泣,而是轻轻奏响一段轻快的旋律,像是在为他们送行。
皎黯把「夜祷」收回琴盒时,黑琴发出一声满足的嗡鸣,琴身的红光与「潮汐」的蓝光交相辉映,在岩壁上投下两个交织的徽记影子。
「看来它们成了朋友。」鹿敛雾收起长号,转身走向洞口,「下一站,西南雨林。」
皎黯跟上他的脚步,手里还攥着那个音乐盒。发条已经走完,但她总觉得,那温柔的旋律还在耳边回荡,像有人在轻声说:「声音不会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
洞口的黑色岩石正在缓缓闭合,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皎黯回头看了眼湖底的「潮汐」,水晶琴身在蓝光中轻轻旋转,琴身上的纹路,竟与她手背上的金色徽记,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