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章

開封府的三更梆子剛過，西風裹着殘葉打在窗上，竟似戲臺上鑼鼓的餘韻。包拯剛將陽間那樁買賣人口案的卷宗標上「待提審」，指腹便觸到案頭一件輕軟之物——不是往日的帳本或骨片，而是崔珏從地府帶來的、沾着點胭脂痕的水袖，青緞面繡着銀線纓絡，是京戲裏老生常穿的行頭。

「包大人。」

崔珏立在廊下，玄色官袍上沾了些金粉，像是從戲臺上蹭來的。他手里捧着個紅漆木匣，匣縫裏露着半張戲本紙，上面是墨跡蒼勁的「霸王別姬」四字，紙角還沾着點褐色的痕跡，像極了血跡。他今日眉眼間带着鬱結，連聲音都比往常輕了些，似怕驚擾了什麼。

包拯起身，目光落在那水袖上——青緞已有些泛白，銀線纓絡斷了兩根，胭脂痕旁有個細小的牙印，像是咬着水袖掙扎時留下的。「崔判官，這戲衣……是死者的？」

「正是。」崔珏將木匣遞上，指尖輕點匣蓋，「死者蘇長庚，是城東『榮春班』的老班主，唱了四十年老生，最擅《霸王別姬》裏的項羽，有祖傳的秘戲本，藏着獨家的唱腔和身段。半個月前，他在後臺化妝時『意外』撞翻油燈，被火燒傷後不治身亡，陽間定了『失誤失火』。可他的魂魄到地府時，渾身都纏着焦黑的戲衣碎片，手里攥着這半張戲本，嘴裏反覆喊『戲本是我的』，喉嚨被煙熏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他死前被人堵了嘴，連呼救都做不到。」

包拯打開木匣，裏面是整本《霸王別姬》的戲本，紙頁上有蘇長庚密密麻麻的批注，標着「此處需沉腔」「劍花要慢半拍」的小字，其中幾頁被撕過，又用漿糊粘好，粘縫處的墨跡與蘇長庚的筆跡截然不同，像是後來補寫的。他指尖拂過補寫的字跡，一股灼熱的寒氣顺着指縫鑽進心口——不是奈河的涼，是火燒皮肉的痛感，裹着死者未散的不甘與憤怒。

「誰是最大的受益者？」

「是他的徒弟凌九霄。」崔珏皺着眉，從袖中取出張戲臺海報，上面印着凌九霄扮演項羽的畫像，身段與蘇長庚極像，卻少了幾分霸王的沉穩。「蘇長庚無子，本想把班主之位和戲本傳給他，可凌九霄嫌他教得慢，又不願等他退休，總想着盡快奪權。蘇長庚死後第三天，凌九霄就成了新班主，還把《霸王別姬》改成了自己的唱法，對外說是『師父臨終相贈』，賺得滿堂彩。」

包拯將戲本合起，拿起案頭的驚堂木——棗木上的「公正」二字在燭火下泛着微光，竟似映出了戲臺上的光影。「既是戲本藏禍，便去問問這凌九霄，敢不敢在業鏡前，唱一齣真正的《霸王別姬》。」

兩人往後院槐樹走，今夜的月色格外涼，透過枝椏灑在地上，像戲臺上的追光。崔珏按了三下青苔，地面裂開的縫隙裏，飄出的青霧中混着股脂粉與火藥的味道——不是地府的陰氣，是戲班後臺的香粉與油彩味，還带着點被火烤焦的布料氣息。

「蘇長庚的魂魄戀着戲臺，每次到審判堂都會站在殿外的柱旁，模仿着項羽的身段，今日得勞大人多等他片刻。」崔珏說着，先一步跳進縫隙，青霧裹着他的身影，竟似要將玄色官袍染成戲衣的青。

包拯跟着邁入，下坠時耳邊的哭聲裏多了「哐哐」的鑼鼓聲，像有人在空蕩的戲臺上排練，有個蒼老的男聲反覆唱着「力拔山兮氣蓋世」，調子斷斷續續，被烟火嗆得走了音。他攥緊驚堂木，睜眼時，已站在幽冥審判堂外。

大殿的廊柱旁，果然立着個魂魄——穿一身焦黑的老生戲衣，頭上還戴着殘缺的項羽盔，正是蘇長庚。他臉上的油彩大半被燒糊，只剩右眼旁一道銀色的「霸王眉」還清晰，手里緊緊攥着那半張戲本，腳步輕輕挪着，像是在走戲臺上的圓場，每走一步，戲衣碎片就往下掉一點，露出底下泛白的裏布。

崔珏輕步上前，遞過件乾淨的陰間官袍：「蘇班主，包大人是陽間的青天，今日定能還你清白，也還《霸王別姬》一個真相。」

蘇長庚抬頭，眼眶紅腫，喉嚨裏發出「嗬嗬」的響，像是還在咳煙灰。他顫巍巍地將戲本遞向包拯，指頭戳着補寫的頁面，嘴裏雖說不出話，眼裏的淚水落在戲本上，竟將補寫的墨跡浸得發花，露出底下蘇長庚原來的批注。

進了大殿，黑石案几後的閻羅已端坐其上，案上的油燈比往日暗了些，暗紅色的燈油裏浮着幾縷銀線，繞着燈芯纏了一圈又一圈——那是蘇長庚水袖上的銀線，带着他的怨念，不肯離開這審判之地。

殿中跪着兩個魂魄，右側的穿一身嶄新的項羽戲衣，臉上油彩鮮亮，正是凌九霄。他手里把玩着個銀質的戲盔飾，上面刻着「榮春班」三字，顯然是從蘇長庚那裏奪來的；左側的是個穿灰布短打的漢子，是戲班的後臺雜役馬六，他的魂魄手上沾着點焦黑的痕跡，雙手緊緊攥着，像是還在記着當日遞火油的動作。

蘇長庚站在殿角，目光落在凌九霄的戲衣上，身體抖得更厲害——那戲衣的式樣，是他父親傳下來的，袖口的銀線纓絡還是他親手縫的，如今卻穿在殺師仇人身上。

「升堂！」崔珏的喝聲落下，鬼差們的狼牙棒敲在地上，震得殿頂的灰塵裏飄下幾縷銀線，落在凌九霄的戲衣上，像極了戲本上未乾的墨跡。

包拯走到側位坐下，目光先鎖定凌九霄：「凌九霄，你說蘇長庚臨終前將班主之位與《霸王別姬》戲本贈你，可有證據？他後臺失火，你當時何在？」

凌九霄臉不紅心不跳，將銀飾往戲盔上一插，笑聲裏带着戲臺上的油滑：「大人明鑒！師父臨死前，確是在後臺親口囑託，說我是榮春班的希望，讓我接過班主之位，還把戲本交給了我！至於失火，是師父自己不小心撞翻了油燈，我趕到時已經晚了，馬六可以作證！」

馬六忙抬頭，眼神閃躲，聲音發顫：「是……是蘇班主自己撞翻的油燈，小的和凌師兄趕來時，火已經燒大了……」

蘇長庚在殿角猛地衝上前，想扯掉凌九霄的戲衣，卻穿過了魂魄的身體——他的魂魄還带着火燒的虛弱，連碰都碰不到仇人。他急得雙手亂揮，像在比劃着戲裏的動作，嘴裏「嗬嗬」的響聲更厲害，眼淚落在焦黑的戲衣上，燒糊的布片竟往下掉得更急。

「你胡說！」包拯的聲音陡然沉下，指節因攥緊驚堂木而泛白，「崔判官，取業鏡來！」

崔珏將那面漆黑的業鏡放在案上，指尖輕點鏡面，微光驟起，映出半個月前榮春班的後臺景象——

畫面裏，蘇長庚坐在鏡前，正往臉上畫項羽的油彩，身邊放着那本《霸王別姬》戲本。凌九霄站在他身後，手里拿着個油燈，笑聲裏带着陰冷：「師父，您這《霸王別姬》的唱腔，總是不願教我全套，難道要帶進棺材裏？」

蘇長庚皺眉，放下油彩筆：「九霄，戲曲講究的是火候，你年紀輕，多練幾年自然能成，急不得。」話音未落，凌九霄突然將油燈往蘇長庚的戲衣上一潑，火舌頓時竄了起來。蘇長庚驚慌地想站起身，卻被凌九霄按在椅子上，馬六從門外衝進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

「師父，您就安心去吧，榮春班有我，定能比您在時更紅！」凌九霄拿起戲本，冷笑着將補寫的頁面撕下，丟進火裏，「這戲本，從今以後就是我的了！」蘇長庚掙扎着咬住凌九霄的手腕，留下個牙印，卻還是被烟火嗆得暈過去。最後畫面裏，凌九霄讓馬六在現場佈置成「意外失火」，自己則拿着戲本，去前臺對眾人說「師父臨終相贈」。

業鏡的微光漸暗時，凌九霄的臉已毫無血色，癱在地上，嘴裏喃喃着「不是這樣的……是他不願傳我……」；馬六則趴在地上，渾身發抖，手腕上竟還隱隱能看到個牙印的痕跡。

「凌九霄，業鏡已照出你貪圖戲本、謀殺師父、偽造現場、收買證人的罪證，你還有何話可說？」包拯拿起驚堂木，指腹按在「公正」二字上，似要將這兩個字刻進地府的石案裏。

凌九霄突然瘋狂地掙扎起來，戲衣的銀線纓絡崩斷，落在地上，與蘇長庚戲衣上掉的碎片混在一起。「我沒錯！他就是個老固執！若不是他藏着戲本，我早就成了名角！榮春班本就該是我的！」

「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殿外突然傳來婦人的哭聲，是蘇長庚的妻子柳氏的魂魄，被鬼差扶着走進來。她手里拿着件小號的老生戲衣，是蘇長庚早年教徒弟時縫的，「我夫君當年見你流落街頭，收留你，教你戲曲，把你當親兒子看待，你怎麼能這麼對他！」

蘇長庚看着柳氏手里的小戲衣，突然能發出聲音了，雖依舊啞着，卻字字清晰：「我……我只是想把戲傳好……不想……不想它毀在你手裏……」

包拯的目光掃過地上的戲衣碎片，又落在柳氏手里的小戲衣上，聲音冷得像戲臺上的寒劍：「凌九霄，你背師忘義，謀財害命（戲本與班主之位皆是蘇家財產與名譽），事後偽造真相，欺騙戲班眾人，此等無德無義、殘忍兇狠之輩，罪無可赦！」

他重重敲下驚堂木，「咚」的一聲，殿柱上的銀線紛紛落下，纏在凌九霄的魂魄上，像無數根細小的鎖鏈。「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先受『火坑地獄』之刑，嘗遍被火焚身之苦，憶起蘇班主當日的慘狀；再入『刀鋸地獄』，將你貪婪的心思鋸碎；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猴，終日在戲臺旁模仿人類動作，卻永遠唱不出一句完整的戲詞，以贖你弑師奪戲之罪！」

「馬六，你收賄作偽證，助紂為虐，雖非主謀，卻也罪孽深重！」包拯的目光轉向馬六，「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受『舂臼地獄』之刑，讓你嘗遍被重物捶打的滋味；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貓，終日在戲班後院徘徊，卻永遠近不了戲臺半步，記住今日助惡之過！」

話音未落，四個鬼差上前，鐵鏈「嘩啦」一聲纏住兩人的魂魄。凌九霄終於崩潰，哭喊着「師父，我錯了！我把戲本還回來！求你饒了我！」；馬六則磕着头，嘴裏反覆念着「我不该貪錢……不该幫他……」，卻還是被鬼差拖着往外走，魂魄掠過蘇長庚身邊時，蘇長庚攥着戲本的手，終於鬆了些。

柳氏走到蘇長庚身邊，將那件小戲衣披在他焦黑的戲衣外，雖遮不住傷痕，卻似多了點暖意。閻羅歎了口氣，對崔珏說：「取兩盞忘憂茶來，再派人去陽間看看榮春班——那些徒弟們還不知道真相，不能讓凌九霄的謊言再騙下去。」

包拯看着那對魂魄捧着戲本相對而泣，心裏的鬱結也散了些。他接过崔珏遞來的忘憂茶，暖意顺着喉嚨往下走，驅散了身上的灼熱感，也驅散了些人間的寒涼——原來不論是陽間的戲臺，還是陰間的審判，「藝德」二字，從來都是不可踐踏的底線。

離開地府時，路過奈河橋，橋邊的霧氣裏飄着幾縷銀線，繞着橋欄纏了一圈，像在唱着未盡的戲。崔珏說，那是蘇長庚戲衣上的銀線，带着他對戲曲的執念，要在橋邊等個機會，把《霸王別姬》的真傳，傳給陽間真正懂戲的人。

縫隙合上時，開封府的天已泛白，西風裹着晨光從窗縫鑽進來，落在案頭的戲本上。包拯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幽冥夜審蘇長庚被殺案」，旁邊依舊注了一行小字：「藝德為魂，貪名為惡，弑師者，陰陽共誅。」

案頭的燭火最後跳了一下，終於燃盡，晨光將那行小字映得發亮，也照亮了柳氏披在蘇長庚身上的小戲衣——雖簡樸，卻在晨光裏，透出點戲臺上的溫暖。

梆子敲過五更，衙役已將熱粥送到案前，轻声問：「大人，今早要先審那樁買賣人口案嗎？」包拯點點頭，將案宗疊好，心裏清楚，不論是陰間的戲本，還是陽間的案卷，只要藏着冤屈，他就必須一一查個明白，就像蘇長庚要守着戲曲的真傳一樣，他也要守着人間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