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淡,荒原上空浮起一层灰白。风卷着碎雪扫过车板,凤昭仍蜷在角落,袖中指尖轻触残玉令的边缘。那块青玉贴着她胸口,温得不像石头。
商队领队正清点货物,忽觉天边暗云翻涌,如墨汁泼洒般压来。他抬头眯眼:“不对劲。”
话音未落,狂风骤起,沙石横飞,天地瞬间混沌。马嘶声、箱笼滚落声混作一团。有人被掀下货车,惨叫半声便淹没在风吼里。
“沙暴!”有人哭喊,“看不见路了!”
车轮陷进松沙,前辕歪斜,整辆货车开始侧滑。众人抱头蹲地,无人敢动。
凤昭闭目,掌心微热。烬心火顺着呼吸沉入经脉,四周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惊恐、绝望、彼此推搡时迸发的恶意,尽数被那缕火吞噬。她的耳变得敏锐,风声中夹杂着细微气流的走向,前方某处,岩壁裂隙间风势略缓。
她猛地睁眼,在漫天黄沙中辨出一道模糊轮廓。来不及犹豫,她扑向领队,一把拽住他衣袖,用力指向岩缝方向,双手快速比划:躲进去。
领队踉跄回头,见她眼神清明,手势果断,竟不似平日怯弱模样。他咬牙大吼:“往那边走!快!”
几人合力拖着货车挪移,勉强挤入石缝。风沙拍打岩壁,发出闷雷般的轰响。众人瘫坐地上喘息,谁也没注意那个一直沉默的哑女,正悄然收回按在地面的手掌。
沙暴未歇,远处却传来脚步声。
三道黑影从风中逼近,手持弯刀,披着沙尘斗篷。为首者身材粗壮,右脸有道刀疤,正是屠三。
“兄弟们遭灾了?”他扯着嗓子喊,“我带人来救你们!”
没人回应。他知道这车队早识破他身份,只是眼下生死关头,未必计较。
他目光一转,落在缩在角落的凤昭身上。她低着头,粗布裹身,身形单薄。屠三咧嘴一笑,朝身后两人使个眼色,缓步走近。
“小哑巴,不怕啊?”他蹲下,伸手去挑她下巴。
凤昭不动,睫毛未颤。
可就在他指尖触及肌肤的刹那,眼中掠过一丝贪婪与杀意。那情绪如针,刺入凤昭感知——烬心火骤然升温,自心口炸开一线热流,直冲掌心。
她不动声色将手覆上沙地。
热意沿掌心渗入黄沙,顺地面悄然蔓延,攀上屠三脚边刀鞘。那柄铁刀本就吸热极快,此刻仿佛被无形之火炙烤,温度急升。
屠三刚要开口,忽觉掌心剧痛,像是握住了烧红的铁条。他惨叫一声甩手后退,低头一看,手掌通红起泡,刀哐当落地。
“邪门!”他瞪向凤昭,声音发抖,“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人回答。只有风沙呼啸。
凤昭缓缓站起,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轻轻一扬。粉末随风散开,几名沙匪吸入后腿脚发软,跪倒在地,嘴角溢出白沫。
“迷骨散。”她心中默念。药谷三年,她学会的不只是认药。
屠三惊怒交加,还想扑上来,却被两名手下死死拉住。“老大,她真有邪术!”一人哆嗦着说,“咱们快走!”
“走?”凤昭抬眼,目光穿过风沙,落在屠三脸上。她一步步走近,从袖中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抵在他喉前。
她抬起右手,缓慢而清晰地比划:谁派你们找凤族余孽?
屠三脸色煞白,喉咙滚动。
她指尖微动,银针往前送了半寸。血珠从他颈侧渗出。
“是……是城主!”他终于崩溃,“霜原城主下的令!凡是十六七岁、异域口音的孤女,见一个抓一个!活捉赏千两,格杀也有五百!”
凤昭眼神不变,手指却微微收紧。
她早知有人追捕她,却不知幕后竟是城主亲自下令。这意味着,百年前的血案,不仅未被遗忘,反而仍在被掩盖。
她收回银针,转身走向石缝深处。留下一句话也未说,只将一小撮药粉撒在屠三伤口上。
那药看似疗伤,实则含引炎草根末——三日内若无解药,伤处将持续溃烂,痛如蚁噬。
这是警告,也是伏笔。
沙暴渐弱,天光重现。商队幸存者默默收拾残局,无人敢靠近凤昭。领队远远看了她一眼,终是走上前,递过一块干粮。
她摇头,指了指前方。
远处地平线上,一道灰墙轮廓浮现。城楼不高,但城墙厚实,箭垛林立。城门前人流稀疏,守卫盘查严密。
霜原城到了。
领队低声对身旁副手道:“让她留下吧。没她,我们早埋在这片沙地了。”
副手皱眉:“可她刚才……那是什么手段?”
“我不知道。”领队望着凤昭背影,“但我知道,有些人看着弱,其实最不能惹。”
车队重新启程,车轮碾过冻土,咯吱作响。
凤昭坐在货箱角落,双膝并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她低头,像从前一样温顺怯懦。唯有袖中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根银针。
残玉令贴着胸口,仍有余温。
她知道,进城只是开始。真正的猎场,才刚刚打开门。
马车驶近城门,守卫举枪拦下。
“姓名,籍贯,入城事由。”一名守卫冷声问。
领队递上通行文书:“东境药材商队,例行送货。”
守卫翻看片刻,忽然抬头:“车上那个丫头呢?怎么不说话?”
凤昭缓缓抬头,眼神茫然,伸手比划:哑女,帮工。
守卫盯着她看了几秒,又扫了一眼队伍中的伤员和损毁货物,挥了挥手:“进去吧,别生事。”
闸门升起,铁链哗啦作响。
车轮滚过门槛,压进城内第一道车辙印。
街面铺着青石,两侧屋舍低矮,炊烟袅袅。几个孩童追逐跑过,笑声清脆。一家药铺门口挂着褪色布幡,写着“陈氏药行”四个字。
凤昭目光停留片刻。
她记得这个名字。药师曾提过,这家药铺三十年前与药谷有往来,或许藏有旧部线索。
马车缓缓前行,转入主街。
她垂下眼帘,手指悄悄探入袖袋,握住一枚新制的毒丸。外皮干燥,内芯湿润,遇水即溶。
这是她在药谷最后一夜调配的“断魂露”,只需半粒,便可让人昏睡三日不醒。
她不动声色将药丸藏进鞋底夹层。
烬心火在体内静静流淌,温而不显。它吞下了屠三的杀意,也吞下了守卫盘问时那一瞬的怀疑。每一次恶意靠近,都让它更强一分。
她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像个普通的哑女帮工,即将被送往雇主家中。
没有人注意到,她左脚鞋尖微微翘起,露出一线暗红色的丝线——那是她昨夜缝入鞋底的标记,用的是凤族秘传的结法,三圈回纹,象征归途已启。
马车拐过街角,药铺的招牌再次映入眼帘。
店主是个中年妇人,正站在门口晾晒药材。她抬头看见车队,招手喊了几句。
领队勒马停下,跳下车来寒暄。
凤昭依旧坐着,目光平静。
她知道,自己将以哑女身份进入这家药铺,成为最低等的帮工。
但她也知道,这间不起眼的屋子,或许藏着第一个通往真相的钥匙。
她轻轻活动脚趾,让那根红丝线更深地嵌入鞋底。
然后,她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怕风吹乱了头发。
车轮停稳。
店主笑着朝她招手。
她点点头,扶着车板边缘,慢慢起身。
一只脚踩上地面时,鞋底红丝突然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