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又不是他

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曳成长长的、模糊的色带，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地涂抹在霍雨浩苍白的侧脸上。车内死寂，只有引擎低沉压抑的嗡鸣和众人沉重不均的呼吸声。

霍雨浩的目光钉在窗外，却又仿佛穿透了玻璃，落在某个虚无的、只有他能看见的点上。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反复擦过战术服下依旧隐隐作痛的腹部——那里还残留着“唐冬”那一拳带来的、冰冷而尖锐的痛楚。

“……银发。”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王冬的头发，是蓝粉渐变的。”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像是在对虚空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像拂晓时天空的颜色。他的眼睛……也是一样。”

那是曾经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引得无数人侧目，却又被王冬自己嫌弃“太扎眼不够酷”的发色和瞳色。

徐三石烦躁地扒拉了一下自己青茬似的头皮，啧了一声：“银发黑眸……这他妈根本是两个人吧？雨浩，你是不是……”他话没说完，就被贝贝一个警告的眼神瞪了回去。

“现场清理过了，除了我们击毙和抓获的几个外围枪手，核心成员尤其是那个‘龙蝶’，撤离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生物证据。”贝贝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紧蹙的眉头泄露了他的凝重，“技术部正在尝试恢复仓库内部可能被破坏的监控，但希望不大，对方是高手，处理得很彻底。”

江楠楠递过一瓶拧开的功能饮料给霍雨浩，声音清冷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先补充点能量。你的伤需要详细检查。如果对方真是……王冬，”她顿了顿，似乎说出这个名字也需要极大的力气，“他的攻击方式、力量、速度，都和三年前判若两人。这很不寻常。”

霍雨浩接过水瓶，却没有喝，只是用力攥着，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不是他的力量。”他低声说，眼神里翻滚着某种黑暗的、近乎偏执的情绪，“至少不完全是。感觉……很冰冷，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催谷过。”那一拳带来的不仅是物理上的疼痛，更有一种侵入骨髓的寒意，至今未散。

“洗脑，加上身体改造？”和菜头粗声粗气地推测，憨厚的脸上满是忧虑，“那些疯子组织什么干不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萧萧检查着自己那把刚才并未派上多大用场的狙击枪，声音冷硬，“那他现在就是一件被敌人握在手里的、对准我们的致命武器。雨浩，你刚才差点死在他手里。”她的话像一把冰锥，直直刺向最残酷的现实。

霍雨浩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萧萧说的是事实。那个银发的“唐冬”，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手软，杀招凌厉，目的明确。

可那根红绳……

那褪了色、起了毛边，却依然紧紧系在腕间的红绳，像绝望黑暗里唯一微弱却固执闪烁的星火，让他无法放手，无法相信王冬已经彻底消失。

“我会确认。”霍雨浩再次睁开眼时，里面的脆弱已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动用一切权限，查‘龙蝶’唐冬的一切！每一次出现，每一个任务，所有能找到的影像资料，哪怕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雨浩……”贝贝欲言又止。

“师兄！”霍雨浩猛地转向他，眼底那点疯狂的火光灼灼逼人，“那是王冬！他可能还活着！他就在那里！只是……只是暂时忘了回家的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必须把他找回来！我必须！”

贝贝看着他那几乎要被某种执念撕裂的样子，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回去后，我会以本次行动报告为由，向上申请调阅所有相关加密档案。但是雨浩，你必须答应我，在任何进一步行动之前，保持绝对冷静！现在的‘龙蝶’，极度危险！”

霍雨浩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

冷静？

他怎么可能冷静。

反恐总部，医疗中心。

冰冷的检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着光屏上的数据，眉头微皱：“腹部软组织重度挫伤，伴有轻微内脏震荡。对方下手非常狠，力量远超常人极限。你需要静养至少一周，霍队。”

霍雨浩面无表情地从检测台上坐起，拉下作训服的衣摆：“开点止痛药和活血化瘀的药就行。”

“霍队！这不符合规定……”

“规定是给需要休养的人定的。”霍雨浩打断他，声音不容置疑，“我很忙。”

医生还想说什么，却被霍雨浩那双沉寂却暗流汹涌的眼睛看得把话咽了回去。那眼神里有种东西，让他觉得任何劝诫都是徒劳。

霍雨浩拿起一旁终端机上刚刚传送过来的、贝贝动用权限紧急调取的数份加密文件，大步离开了医疗中心。

他直接去了战术分析室，反手锁上门。

巨大的全息光屏亮起，冰冷的蓝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第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寥寥几张高倍望远镜或隐藏摄像头抓拍到的、极其模糊的影像。

一张是深夜码头，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银发身影正登上一艘快艇，只留下一个修长冷峻的背影，融于浓稠的夜色。

另一张是某个地下交易所的远程监控截图，画面噪点很多，只能看到银发之人侧身站在阴影里，正低头对身边人吩咐着什么，露出的下半张脸被面罩遮得严实，唯有那双低垂的黑眸，即便隔着模糊的影像，也能感受到一种无机质的冰冷。

还有一张，似乎是某次爆炸案发现场远处大楼捕捉到的瞬间，银发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烈焰浓烟边缘掠过，速度快到几乎拉出残影。

霍雨浩的目光贪婪地掠过每一张图片，每一个像素。他放大，再放大，试图从那些模糊的轮廓里找出一点点熟悉的痕迹。

没有。

蓝粉渐变的发色没有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傲气的渐变色双眸也没有了。

只有一片冰冷的银，和深不见底的黑。

像一把被彻底重塑的利刃，磨去了所有旧日的印记，只剩下凛冽的寒芒。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窒息感攥紧了喉咙。

直到——他点开了最后一份附件。

那是一段长度不足三秒的短视频，来源不明，画面剧烈晃动，像是偷拍者正在仓皇逃跑。背后是剧烈的爆炸和枪声。

镜头猛地扫过一个坍塌的断墙。

银发的“龙蝶”正单手持着一把奇形长刀，刀尖滴着血。他似乎察觉到了偷拍，猛地转头看向镜头的方向！

那双纯黑的眼眸，隔着晃动的、布满噪点的画面，精准地、冰冷地“钉”了过来。那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杀戮机器的漠然和一丝被蝼蚁窥视般的不悦。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霍雨浩却像是被那道目光狠狠刺中，猛地向后靠进椅背，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是他。

又不是他。

剧烈的撕扯感再次涌上，胃部的绞痛似乎也卷土重来。

他颤抖着手，将视频倒回去，定格在那双纯黑的眼睛特写上。

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像是自虐般，从个人加密存储的最深处，调出了一张他珍藏的、从未给外人看过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刚结束训练的少年勾肩搭背地坐在军校训练场的台阶上，浑身汗湿，却笑得毫无阴霾。

夕阳的金辉洒落，将王冬那头蓝粉渐变的短发染得愈发绚烂，如同某种珍稀鸟类的羽毛。他正侧着头对霍雨浩说着什么，异色的双眸弯起，里面盛满了璀璨的流光和几乎要溢出来的、鲜活生动的笑意。

那是他的王冬。会闹脾气、会逞强、会偷偷把不爱吃的青椒挑到他碗里、会在雷雨夜抱着枕头挤上他的床、会扬着下巴说“霍雨浩你以后就跟着本大人混吧”的王冬。

光屏的左右两侧。

一边是炽阳，一边是寒夜。

一边是流光溢彩的生动的笑。

一边是冰冷死寂的漠然的黑。

霍雨浩的指尖缓缓划过光屏上那张笑脸，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受伤野兽般的、低哑的呜咽。他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操作台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谁把他变成了这样？！

滔天的恨意和蚀骨的心疼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分析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雨浩？你还在里面吗？”是唐雅的声音，带着担忧。

霍雨浩猛地抬起头，迅速关闭了所有光屏，尤其是那张他和王冬的合影。他深吸了几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强行压下所有外泄的情绪，直到脸色恢复成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才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不止唐雅，贝贝、徐三石、江楠楠、萧萧、和菜头都来了。

“怎么样？”贝贝率先开口，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依旧苍白的脸色。

霍雨浩侧身让他们进来，重新点亮主光屏，上面只留下了那些关于“龙蝶”唐冬的模糊影像和资料。

“是他。”霍雨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也不是他。”

他将那段短暂的视频播放给大家看。

当那双纯黑冰冷的眼眸透过屏幕看过来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这眼神……”徐三石收起了惯常的吊儿郎当，脸色难看，“妈的，看得老子心里发毛。”

“发色、瞳色、战斗方式全部改变，性格判若两人。”江楠楠冷静地分析，“结合其短时间内崛起并获得高位，深度洗脑和身体强化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八十。”

“而且，”贝贝指着一段文字报告，“根据零星情报，‘龙蝶’似乎对警方，尤其是我们部门，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注和敌意。这很可能也是被刻意引导植入的。”

“引导他来杀我们？杀雨浩？”萧萧的声音淬着冰，“真是够毒的。”

霍雨浩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光屏上那双黑眸。

直到大家分析告一段落，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制定计划。”

“目标：锁定‘龙蝶’。”

“行动目的：活捉。”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分析室里安静了一瞬。

活捉一个实力强悍、手段狠辣、身处敌营高层的目标，其难度和风险远超击毙。

“雨浩，”贝贝沉声道，“这需要周密计划，甚至可能需要……付出代价。”

“我知道。”霍雨浩抬眼看向他们，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那簇名为“绝不放手”的疯狂火光，冷静却又偏执，“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必须把他带回来。”

“一根头发，一滴血，都不准少。”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队友，那是请求，更是命令。

“他是王冬。”

“是我的。”

“我必须把他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