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啪嗒”,清脆得在金銮殿巨大的空间里甚至带出了点回音。
玉笏摔成两截,躺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像极了陆知远此刻碎裂的信念和崩坏的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
满朝文武,连同龙椅上的皇帝,都像是被施了集体定身术。有人张着嘴,忘了合上;有人捋着胡须,手停在半空;林大将军更是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自家那个笑得像只偷腥小狐狸的闺女,又看看那个面红耳赤、仿佛被雷劈中的新科状元,脑子里一团乱麻——这……这唱的是哪一出?
陆知远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血液一股脑地冲上了头顶,脸颊、脖子,甚至耳朵尖都烫得吓人。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放大的、笑靥如花的脸蛋。那双杏眼,清澈明亮,里面映着他此刻呆若木鸡的蠢样。记忆的闸门被这声“陆哥哥”和“渺渺”轰然冲开,无数纷乱的、尘封的童年画面汹涌而至。
村口的老槐树,脏兮兮拖着鼻涕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被他娘拿着扫帚追打时她咯咯的笑声,还有那个夏天,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舍不得吃的糖人,最终被她舔了一大口后,那混合着委屈和狡黠的眼神……
林、渺、渺!
怎么会是她?!那个小时候虽然调皮但总体还算……(他努力回忆,试图找出一个褒义词)……活泼可爱的邻家小妹,怎么会变成京城里人憎鬼厌、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他离乡赶考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你……”陆知远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你了半天,也没憋出下文。
林渺渺却得寸进尺,又往前凑了半分,几乎要贴到他身上,带着点马场上沾染来的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笑嘻嘻地:“我什么我?陆哥哥,你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十大罪状呐!一条一条,数落得清清楚楚,吓得渺渺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她说着,还故意用手拍了拍自己压根看不出任何害怕迹象的胸口。
“噗——”不知是哪个定力不够的官员,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半声,又赶紧死死捂住嘴。
皇帝坐在龙椅上,拳头抵在唇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可疑地耸动着。哎呦喂,今天这早朝,值了!比看戏还有意思!
陆知远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猛地后退一步,试图拉开这过于暧昧和令人窒息的距离,找回自己身为新科状元、朝廷命官的威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笏,又看向林渺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严肃:
“林……林小姐!即便你我有旧识,但……但功过不能相抵!你近日所为,确实……确有不当之处!身为官宦之女,更应谨言慎行,为百姓表率……”
“不当?”林渺渺歪着头,打断他,马鞭在指尖绕啊绕,“哪件不当啊?是掀柳如丝裙子不当,还是往太傅茶里撒盐不当?”
她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承认了!还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亲口复述自己的“罪行”!
陆知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你既已知错……”
“谁说我知错了?”林渺渺杏眼圆睁,一脸“你可别冤枉我”的表情,“柳如丝背后嚼我爹舌根,说我爹是莽夫,只会打仗不懂风雅,我掀她裙子让她现现眼,怎么了?太傅那个老古板,上次我爹想为边关将士多争取点冬衣饷银,他第一个跳出来说什么国库空虚,要节俭,转头就在自己府上办什么劳什子茶会,一饼茶叶够我爹手下十个兵吃一个月!我撒把盐给他提提神,让他尝尝民间疾苦,有错吗?”
她语速又快又脆,像爆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陆知远头晕眼花,砸得满朝文武神色各异,有人面露尴尬,有人眼神闪烁。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陆知远憋了半天,终于找到反驳的点,“即便他们有错,也自有朝廷法度,岂容你动用私刑,肆意妄为?”
“法度?”林渺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转过身,目光扫过龙案旁那柄打王金鞭,又环视一圈在场的衮衮诸公,最后落回陆知远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弧度,“陆哥哥,你刚入朝堂,有些事儿可能还不明白。有些人的‘法度’,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爹这种老实巴交的武将,和那些边关啃沙子的大头兵的。真要按他们的‘法度’来,我爹和那些将士们,骨头渣子都让人嚼没了!”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悍气:“先帝爷赐我这金鞭,不就是让我打该打之人吗?昏君佞臣打得,这些个背后使绊子、嘴里仁义道德肚子里男盗女娼的家伙,我就打不得?撒把盐,掀个裙子,都是轻的!”
这话一出,金銮殿上落针可闻。不少被戳中痛处的大臣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却无一人敢出声反驳。那金鞭的寒光,刺得人眼睛疼。
陆知远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红衣,眉眼飞扬,言辞锋锐如刀的少女,与他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只会跟在他身后傻笑的小丫头形象完全无法重叠。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在他一直信奉的“规矩”和“法度”之上。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她做的这些荒唐事背后,竟有这般缘由?
林渺渺见他愣神,又变回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凑过来,用马鞭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喂,陆哥哥,别傻站着啦。你的玉笏都摔了,还不捡起来?虽说你现在是状元郎了,可这朝廷发的家伙事儿,也不能说扔就扔啊,多浪费。”
陆知远下意识低头去看那两截玉笏,脸上又是一阵燥热。
皇帝终于看够了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口:“咳咳,那个……陆爱卿啊。”
陆知远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臣在。”
“你初入朝堂,勇于直谏,精神可嘉。”皇帝慢悠悠地说道,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正百无聊赖玩着马鞭的林渺渺,“不过嘛,林丫头……呃,林小姐之事,情况特殊,牵扯先帝恩典,还需……嗯,还需从长计议。你这十大罪状,朕知道了,容后再议,容后再议哈。”
这明显就是和稀泥,准备不了了之了。
陆知远感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侧头,只见林渺渺冲他眨了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傻站着干嘛?还不谢恩退下?真想让我用金鞭跟你‘讲讲道理’啊?”
那语气,带着点威胁,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维护?
陆知远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五味杂陈。他看了看龙椅上明显在憋笑的皇帝,又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的大臣,最后目光落在身边这个笑得像只小狐狸,却让他完全看不透的“故人”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弯腰拾起那两截断掉的玉笏,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臣……遵旨。”
林渺渺见状,满意地点点头,也冲着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皇上,没别的事,我先走啦!马场那边还没跑尽兴呢!”
说完,也不等皇帝回应,拉着还处于半懵状态的陆知远的衣袖,就在满朝文武呆滞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金銮殿。
留下身后一殿的寂静,和皇帝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的、洪亮的大笑声。
“哈哈哈……有趣,实在有趣!林爱卿,你这闺女……真是……哈哈哈……”
林大将军看着女儿拉着新科状元扬长而去的背影,再听着皇帝这意味不明的大笑,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立刻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