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远最终还是没直接回翰林院。他揣着那两截断玉笏，浑浑噩噩地出了宫门。初夏的京城街道熙熙攘攘，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却丝毫冲不散他脑海里那张明媚又带着狡黠的笑脸。
“陆哥哥……”
“傻站着干嘛？”
“如假包换！”
这些声音和画面反复交替，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本该愤慨于她的无法无天，担忧她的树敌众多，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还有那被她强词夺理般说出的，关于柳如丝和太傅的“罪状”，像根小刺，扎在他一直信奉的“规矩”之上。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拐进了西市的方向。
西市比皇城附近更显喧闹，三教九流汇聚，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牲畜、还有各种小吃的复杂气味。陆知远一身绿色官袍在此地显得格外突兀，引来不少好奇或敬畏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袖，正想转身离开，却听见前方一阵更大的骚动，夹杂着马蹄声和熟悉的、清亮又带着蛮横的女声。
“让开让开！都闪开点！撞着了本小姐可不赔汤药费！”
陆知远心头一跳，循声望去，果然看见那抹扎眼的红色身影，正骑在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那马四肢修长，肌肉线条流畅，鬃毛在阳光下如同银缎，确实是大宛良驹的品相。林渺渺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拿着她那根不离身的马鞭，正驱马在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小跑，引得行人纷纷惊慌避让。
而她马匹旁边，还跟着几个穿着锦袍、一看就是纨绔子弟的年轻人，正围着马匹啧啧称赞，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腆着脸笑道：“林小姐好眼光！这匹‘照夜玉狮子’可是这批马里最好的！也就配得上林小姐您的英姿！”
林渺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用马鞭轻轻敲了敲马脖子：“还行吧，跑起来倒是挺稳。”
陆知远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紧皱起。这般纵马闹市，何其危险！他正要上前，却见异变突生！
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大概是避让得匆忙，脚下一绊，“哎呦”一声摔倒在地，菜篮脱手，萝卜青菜滚了一地，恰好滚到了林渺渺马前。
那照夜玉狮子骤然受惊，前蹄猛地扬起，发出一声嘶鸣！
“小心！”陆知远心脏骤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然而，马背上的林渺渺却不见丝毫慌乱。她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身体随着马的扬蹄顺势后仰，手腕一抖缰绳，同时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唿哨。那马儿竟像是听懂了一般，扬起的蹄子硬生生偏了方向，重重落在老妇人身旁的空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老妇人吓得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林渺渺勒住马，翻身利落地跳了下来，看都没看那几个吓傻了的纨绔，径直走到老妇人面前，蹲下身：“老人家，没事吧？摔着没有？”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点惯有的不耐烦，但动作却干脆，伸手就去扶那老妇人。
老妇人惊魂未定，连连摆手：“没、没事……小姐，对不住，对不住，惊了您的马……”
“是我的马差点踩着你，你道什么歉？”林渺渺打断她，眉头微蹙，回头瞪了那几个纨绔一眼，“都是你们，吵吵嚷嚷的，惊了马不说，还挡着道！”
那几个纨绔被她一瞪，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林渺渺又转回头，看了看撒了一地的蔬菜，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一小块银子，塞到老妇人手里：“喏，赔你的菜钱，再去看看大夫，别摔坏了骨头。”
老妇人看着手里那块足足够她一家子生活好几个月的银子，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小姐！这太多了，老身没事……”
“给你就拿着！”林渺渺不由分说地把银子塞进老妇人手里，然后起身，冲着周围还在围观的人群挥了挥马鞭，“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散了散了！”
她这副做派，依旧是那般霸道不讲理，可陆知远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一幕，心情却复杂难言。她纵马闹市是不对，可她控马的技术极佳，并未真正伤人，事后处理……虽然粗鲁，却也赔偿了，并非全然不讲道理。
就在这时，那个油头粉面的纨绔似乎为了挽回面子，凑上前谄媚道：“林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对这老乞……对这老妇人也如此慷慨。”
林渺渺正检查着自己的马有没有受惊，闻言头也不抬，冷冷道：“不会说话就闭嘴！人家靠双手吃饭，比你这种只会啃老的废物强多了！”
那纨绔被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反驳。
林渺渺检查完马，似乎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陆知远。她牵着马走过来，脸上又挂起了那种让陆知远心跳失衡的笑容：“咦？陆哥哥，你不是要回翰林院之乎者也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莫非……是担心我，偷偷跟过来的？”
陆知远脸一热，下意识想否认，可看着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板着脸道：“我……我恰巧路过。你方才纵马闹市，实在危险！”
“知道啦，陆大人！”林渺渺拉长了声音，带着点戏谑，“下次我注意，行了吧？”她拍了拍身边的白色骏马，“怎么样，我这‘照夜玉狮子’不错吧？比你们翰林院那些老学究骑的瘦马强多了！”
陆知远看着那匹神骏的白马，又看看神采飞扬的她，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你……你为何要那般对待柳小姐和太傅？即便他们……有所不是，也总有其他方式……”
林渺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牵着马，慢慢往前溜达，陆知远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旁。
“其他方式？”她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西市繁华却也藏着污秽的角落，“陆哥哥，你读圣贤书，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相信法度能惩奸除恶，对不对？”
陆知远沉默，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可有时候，人心是偏的，法度是软的。”林渺渺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峭，“柳如丝她爹，掌管吏部考核，多少次明里暗里卡我爹军中将领的升迁？就因为那些人不会钻营，不会给他送礼！我爹在边关浴血奋战，他们在后方贪墨军饷，中饱私囊！我掀她女儿一条裙子，不过是替那些被埋没的将士，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息！”
“还有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说什么兵者凶器，要削减军费，要怀柔远人。可边境的狼烟烧起来的时候，靠他那些经史子集能挡住敌人的铁蹄吗？我撒把盐，是告诉他，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边关的将士，有时候连盐都吃不上！”
她说到这里，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陆知远，眼神锐利：“陆哥哥，你觉得我胡闹，我觉得他们虚伪。咱们，谁对谁错？”
陆知远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寒窗苦读，一心报效朝廷，为民请命，从未想过这光鲜亮丽的朝堂之下，竟有如此不堪的蝇营狗苟。而林渺渺用的方式固然极端、荒唐，可其指向的，似乎……并非全无道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红衣，牵着白马，在闹市中与他谈论朝堂阴暗的少女，只觉得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让他看不清，却又忍不住想去探寻。
“就算……就算你有你的道理，”陆知远艰难地开口，试图找回自己的立场，“但如此行事，终究是授人以柄，于你，于林将军，都非长久之计……”
“长久？”林渺渺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漫不经心，又有点苍凉，“我爹在边关刀头舔血，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只要现在痛快，只要那些让我爹和将士们不痛快的人，也别想太痛快！至于以后……”
她顿了顿，扬起手中的马鞭，凌空一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混不吝的神气：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有这金鞭在，我看谁敢动我爹！”
看着她这副模样，陆知远所有劝诫的话都堵在了胸口。他知道，他说什么，此刻她都听不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普通布衣、像是市井小民的汉子匆匆跑到林渺渺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林渺渺听着，眉头渐渐挑高，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哦？城南粮店？还敢掺沙克扣军属的抚恤粮？呵，看来是上次收拾得轻了！”
她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对着陆知远一扬下巴：“陆哥哥，有乐子了，我去去就回！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去那边茶摊坐着等我，我请你喝茶！”
说完，也不等陆知远回应，一夹马腹，那照夜玉狮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那几个纨绔也连忙呼喝着跟上，留下一街的尘土和议论。
陆知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绝尘而去的红色背影，手里那两截断玉笏仿佛有千斤重。
去茶摊等她？他一个堂堂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难道真要在这市井之地，等一个无法无天的将军之女去“打抱不平”？
可是，他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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