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远终究没能挪动脚步。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转身，回到翰林院那充斥着墨香和规矩的方寸天地，将今日金銮殿的荒唐、西市的混乱，连同那个红衣少女的身影，统统关在门外。他是新科状元，是寒门学子楷模，理应恪守礼法，远离是非。
可他的脚，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缠绕，牢牢钉在了这喧嚣的西市街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匹照夜玉狮子扬蹄时带起的尘土气息，以及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青草与阳光的活力。
“粮店…掺沙…军属抚恤…”这几个词像针一样，刺着他刚刚被林渺渺那番话搅乱的心湖。
他寒窗苦读时，也曾听闻边关将士浴血，家眷却生活困顿的传闻，只当是夸大其词。可若林渺渺所言非虚……那柳如丝之父把持吏部，太傅一党阻挠军费，甚至有人胆大包天，连发放到军属手中的抚恤粮都敢克扣？！
一股混杂着愤怒、疑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他胸中翻涌。他抬头望向林渺渺消失的方向，那条街道依旧人来人往，仿佛刚才那阵旋风般的动静从未发生过。
去茶摊等她？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和羞耻。成何体统！
然而，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小声嘀咕：你不是想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吗？你不是对她口中的“道理”将信将疑吗？亲眼去看看，总比在这里凭空猜测要好。
就在这天人交战之际，旁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看着他一身官袍，局促不安地站在路中间，好心提醒道：“这位官人，您要是想瞧热闹，可得快着点。林小姐去城南‘丰裕粮店’那边了，去晚了，怕是赶不上开场咯！”
陆知远脸颊一烫，仿佛心思被人看穿。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着老汉所指的城南方向走去。他走得并不快，心里还在为自己的“不务正业”找着借口：身为朝廷命官，体察民情，了解市井纠纷，也是……也是分内之事。
越往南走，街道似乎越发狭窄，两旁的建筑也略显陈旧。空气中弥漫着粮食和尘土混合的气味。还没走到那“丰裕粮店”门口，远远就听见了一阵喧哗，夹杂着哭诉、呵斥，以及那个他此刻无比熟悉的、清亮又带着蛮横的女声。
他加快脚步，挤进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只见丰裕粮店门口，一片狼藉。几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战战兢兢地缩在门口，地上散落着一些发黄甚至掺杂着明显沙砾的米粮。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天杀的哟！我儿子在边关挡刀子，你们就拿这沙土糊弄我们娘俩！这让人怎么活啊！”
而人群的焦点，自然是那个站在粮店台阶上的红衣少女。
林渺渺手里拎着半袋明显颜色不对的粮食，正对着一个穿着绸缎、胖得像尊弥勒佛、此刻却满头大汗的粮店老板，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街口：
“赵老板，行啊，生意做得挺大，心也挺黑啊？朝廷拨下来给军属的抚恤粮，你也敢往里掺一半沙土？怎么，边关将士的血还没流干，你就急着给他们家眷换换口味，吃点石子助消化？”
那赵老板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林、林小姐明鉴啊！这……这绝对是误会！定是下面的人不懂事，弄错了，弄错了！我这就给您换，换最好的米！”
“换？”林渺渺嗤笑一声，将手里的粮袋往地上一扔，沙土和米粒溅开，“光是换就完了？被你坑骗的军属，可不止这一家吧？你克扣下来的黑心钱，又够你买多少亩地，养多少房小妾了？”
她话音未落，人群里立刻响起几声应和：
“对！赵黑心！上个月给我家的米也是这样的！”
“我娘吃了这掺沙的米，肚子疼了好几天！”
“请林小姐为我们做主啊！”
群情激奋。
赵老板脸色煞白，腿肚子都在打颤，嘴上却还强撑：“林小姐，您……您不能光听他们一面之词啊！这……这得有证据……”
“证据？”林渺渺眉毛一挑，对着身后一个跟着她的、看起来机灵的小厮打了个手势。那小厮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朗声念了起来：“……四月初五，收抚恤专粮一百石，入库记录为一百石。同日，出库发放记录为五十石，另五十石标注‘折损’？赵老板，你家粮仓的老鼠，胃口挺大啊？一顿能吃五十石粮食？”
账目一笔笔念出，时间、数量、经手人，清晰无比。显然，林渺渺是早有准备。
赵老板面如死灰，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
陆知远站在人群中，听着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账目，看着那老妇人绝望的哭喊和周围军属们愤怒的脸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原来，林渺渺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就在这天子脚下，光明正大地发生着！
他之前所学的圣贤道理，所信的朝廷法度，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衙役服色的人挤开人群，为首一个班头模样的人，对着林渺渺拱了拱手，语气却并不如何恭敬：“林小姐，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告您当街闹事，扰乱商户经营，请您跟我们回衙门一趟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赵老板能在京城做这等生意，背后岂能没有靠山？这衙役来得如此“及时”，态度又如此暧昧，其意不言自明。
围观百姓顿时安静下来，都有些紧张地看着林渺渺。
陆知远的心也提了起来。官差插手，事情就复杂了。
然而，林渺渺却像是早有预料，她非但不惧，反而笑了。她慢悠悠地从腰间解下那根看似普通的马鞭，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手腕一抖——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并非抽向任何人，而是凌空炸响。
但这一声响，却比任何呵斥都有效。那为首的班头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和他身后的衙役，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根马鞭上。普通的牛皮鞭子，但鞭柄处，却隐隐露出一点暗金色的纹路，那是……打王金鞭！即便这只是日常用的马鞭，也代表着那柄真正金鞭的权威！
“回衙门？”林渺渺用鞭梢指了指瘫在地上的赵老板，又扫过那几个衙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可以啊。正好，我也想请府尹大人看看这账本，问问这克扣军粮、贪墨抚恤，该当何罪？顺便也查查，是哪个衙门，给这等黑店撑的腰，让他们敢如此无法无天！”
她往前一步，逼近那班头，声音压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要请我回去问话？行，前面带路。不过，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我这人性子急，手里这鞭子……它也不太认人。”
那班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看着林渺渺手中那根看似普通却代表着滔天权柄的马鞭，又看看地上面如死灰的赵老板，再想想这案子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人……他瞬间就怂了。
“林、林小姐说笑了……是、是下官唐突了。”班头连忙躬身，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此等奸商，克扣军粮，罪大恶极！下官这就将他锁拿回衙门，严加审讯！定给林小姐和诸位军属一个交代！”
说完，不等林渺渺再开口，立刻指挥手下衙役，如狼似虎地将那赵老板架了起来，连同那本要命的账册，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速度比来时快了数倍。
一场风波，竟被她三言两语，加上一声鞭响，就此化解。
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感激之声。
“多谢林小姐！”
“林小姐为我们做主了！”
“太好了！”
林渺渺站在台阶上，接受着众人的感激，脸上却没什么得意的表情，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该领米的去那边登记，以后再有谁敢克扣你们的抚恤，直接去将军府找我！”
她跳下台阶，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很快就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站在角落、一身绿色官袍格外显眼的陆知远。
她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脸上又挂起了那种让陆知远心跳漏拍的笑容，带着点戏谑：“怎么样，陆哥哥？我这‘乐子’，好看吗？没让你们读书人失望吧？”
陆知远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此刻复杂无比的神情——有震惊，有了然，有羞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钦佩”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干涩的：
“你……你没事就好。”
林渺渺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容更深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她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走吧，清流状元，说好了请你喝茶的。这次，你可不能再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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