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远那句“你没事就好”说出口，自己先愣了一下。这语气里的担忧，似乎过于明显了。
林渺渺却像是没察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那双杏眼弯成了月牙，扯住陆知远那质地精良却已略显褶皱的官袍袖子：“当然没事！走，陆哥哥，说好的茶摊，我请客！让你尝尝京城老百姓喝的粗茶，比你们翰林院的雨前龙井有滋味多了！”
她力道不小，陆知远被她扯得一个趔趄，想要挣脱，那抓住他袖子的手却像铁钳似的。周围还有没散尽的百姓好奇地张望，对着他们，尤其是对他这身官袍指指点点。陆知远脸上臊得慌，低声道：“你……你松开，我自己走。”
“哟，还害羞呢？”林渺渺非但没松，反而拽得更紧，拉着他熟门熟路地拐进街角一个支着简陋棚子、冒着腾腾热气的老旧茶摊，“王伯，两碗大碗茶，多加茶叶末子！提神！”
茶摊老板是个憨厚的老汉，显然认得林渺渺，笑呵呵地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拎起硕大的茶壶，倒了两碗颜色深酽、飘着粗梗和碎末的茶水端上来。
陆知远看着面前粗糙陶碗里那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茶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在家乡时虽清贫，入了翰林院更是接触惯了清雅之物，何曾见过这等“粗茶”？
林渺渺却毫不在意，端起碗“咕咚”就灌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哈出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看见陆知远僵着不动，催促道：“喝呀陆哥哥！别看卖相不好，解渴管用！比你那些泡三遍就没味儿的细茶实在多了！”
陆知远看着她沾了点茶水渍、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嘴角，再看看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端起了陶碗。入手粗糙温热，他学着林渺渺的样子，闭着眼小小呷了一口。
一股强烈、苦涩、甚至带着点烟熏火燎味道的液体滚过喉咙，呛得他差点咳出来。这味道，与他平日所饮，简直是云泥之别。
“怎么样？够劲儿吧？”林渺渺凑过来，笑嘻嘻地问。
陆知远勉强将那股不适感压下去，点了点头，违心道：“尚……尚可。”
林渺渺像是看穿了他的勉强，也不戳破，自顾自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他：“陆哥哥，现在你亲眼看见了，还觉得我是在胡闹吗？”
陆知远沉默地看着碗中晃动的深色茶汤，脑海中回放着粮店前的那一幕——老妇人的哭诉，掺沙的米粮，林渺渺掷地有声的质问，还有那本记录着贪婪的账册，以及衙役前倨后恭的嘴脸。
他无法再像在金銮殿上那样，理直气壮地指责她“动用私刑”、“肆意妄为”。
“那赵老板，固然有错……”陆知远斟酌着词句，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但若按律法程序，由官府查办，或许……”
“或许什么？”林渺渺打断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诮，“或许等官府层层上报，互相推诿，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许那赵老板背后的靠山使点银子，他就又能换个地方继续开他的黑店？陆哥哥，你读圣贤书，难道没读过‘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有时候，这‘礼’和‘刑’，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粗糙的桌面，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我爹在边关，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的是保境安民。可朝中有些人，一边享受着边关将士用命换来的太平，一边克扣他们的粮饷，盘剥他们的家眷。你跟这些人讲律法？他们自己就是定律法、用律法的人！”
陆知远心头一震，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林渺渺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裂着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时，也曾立志要肃清吏治，为民请命。可入京以来，所见所闻，似乎都在印证着林渺渺话中的无奈与黑暗。
“可是……你如此行事，终究太过刚猛，树敌太多。”陆知远抬起头，看向她，眼中带着真诚的担忧，“今日是粮店老板，明日可能就是朝中重臣。那打王金鞭虽能护你一时，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你和林将军，终究是身处这京城漩涡之中。”
这是他第二次直言不讳地表达担忧。
林渺渺看着他眼中那抹清晰的忧色，脸上的讥诮慢慢淡去。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陆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村口那条总是欺负小娃的大黑狗吗？”
陆知远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点了点头。那条恶犬，是村里孩子共同的阴影。
“记得有一次，它追着隔壁小丫咬，你当时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腿都在抖，却还是捡起石头挡在了小丫前面，对吧？”林渺渺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陆知远有些窘迫，那是他少时为数不多的“英勇”事迹，没想到她还记得。
“其实那时候我就觉得，”林渺渺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点回忆的柔和，“你虽然总是一副小书呆子的模样，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但骨子里，是看不得欺负人的事情的。”
陆知远心头莫名一暖，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现在做的事，跟你当年捡起石头挡狗，其实没什么区别。”林渺渺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点悍勇，“只不过，我现在面对的，是更凶、更狡猾的‘狗’，而且他们还会披着人皮，讲着道理。对付这样的‘狗’，讲道理是没用的，就得比他们更凶，更横，打疼了他们，他们才知道怕！”
她端起碗，将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是烈酒豪情。
“至于树敌？”她放下空碗，发出“咚”的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混不吝的笑，“我林渺渺行得正坐得直，怕他们作甚！有本事，他们就放马过来！看我手里的鞭子答不答应！”
阳光透过茶摊简陋的棚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杏眼里燃烧着无所畏惧的火焰，明亮得惊人。
陆知远看着她，一时间竟失了神。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青梅竹马”。她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保护的、拖着鼻涕的小尾巴，也不是他初入京城时听闻的那个只会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她是一个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敢于向不公和黑暗挥鞭的，鲜活而炽烈的生命。
他心中的那杆秤，在她这番近乎“歪理”的言论和刚才亲眼所见的“成果”面前，剧烈地摇晃起来。
或许……这京城的风气，真的需要她这样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力”来搅动一番？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机灵的小厮又跑了过来，再次对林渺渺低声耳语。
林渺渺听完，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对陆知远道：“瞧，暗箭来了。那赵老板在衙门里，把什么都撂了，果然背后有人指使，你猜猜是谁家的？”
陆知远心下一沉。
林渺渺却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陆哥哥，这点小风浪，翻不了船。茶喝完了，我得去会会那位‘幕后东家’了。你呢？是回你的翰林院，还是……再跟我去看看‘乐子’？”
她歪着头，带着挑衅和期待看着他。
陆知远看着自己面前那碗只喝了一小口的、苦涩的粗茶，又看看林渺渺那双仿佛能点燃一切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尽管官袍依旧挺括，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
“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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