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深处的阴影仿佛还黏在谢无咎的指尖,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冷并非来自北凛的风,而是源于那玄色身影投下的、彻骨的漠然。他独自站在喧闹的宫宴之外,耳畔是殿内隐约传来的祝酒笙歌,眼前却反复闪现着那双隔纱望来的眼——没有恨,没有怨,只是空寂,像雪原上终年不化的冻土。
顾沅认错人了……
那清泠的、带着异域腔调的声音,像一根细针,扎进他记忆最混沌疼痛的地方。是啊,他的阿沅,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他的阿沅,早已被他亲手推下雁门关,摔得粉身碎骨。尸骨呢?他忽然死死攥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北凛人说按礼制安葬了,葬在何处?他竟从未想过要去查证,只因那漫延开的血色太过刺目,刺得他仓皇闭眼,宁愿相信她已化作飞灰。
一股混杂着恐慌和某种卑劣侥幸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万一呢?万一那真是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紧随其后的、更深的寒意冻结。如果那是她,她已成了北凛太子的未婚妻,用着他亲手为她求来的“安平”封号,站在了他需要仰视的位置。她看他,如看蝼蚁。
殿内的喧嚣衬得他形单影只。谢无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他必须弄清楚。
接下来的几日,谢无咎借着商议互市细则的名义,试图再次接近那位“安平公主”。然而,北凛宫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每一次,他都只能在各种公开场合远远瞥见她的身影。她总是伴在姬晟身侧,偶尔与北凛贵族交谈,举止得体,仪态万方,那层薄纱始终未曾摘下。
他派去探查她底细的心腹,带回的消息语焉不详,只知是北凛皇室远支,因缘际会被太子看中,深居简出,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越是干净,越是可疑。
机会终于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降临。北凛皇室在梅园设茶会,招待使臣。红梅映雪,暗香浮动。谢无咎刻意寻了个时机,在她独自驻足于一株老梅前时,走了过去。
梅枝遒劲,花开如血。
他停在她身后三步之遥,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冷香,与梅香不同,更沉静,带着药草的清苦。
无咎“公主。”他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顾沅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梅花上,仿佛那虬结的枝干比身后之人更有吸引力。
顾沅“谢国公。”她应了,疏离依旧。
无咎“这梅树,让我想起故国园林。”谢无咎斟酌着词句,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背影,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尤其是……靖安侯府旧苑的那一株。”
他曾在那里,为她折下初绽的第一枝梅。
顾沅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花瓣,雪花簌簌落下。她的动作没有半分凝滞。
顾沅“是么?”她语气平淡,“北凛苦寒,梅花倒是开得比南方更烈。只是颜色太艳,看久了,刺眼。”
她说着,缓缓转过身。薄纱随着她的动作微漾,那双露出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向他,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有些失措的倒影。
顾沅“国公若无他事,本宫先行一步。”她微微颔首,便要离去。
“阿沅!”情急之下,他再次唤出那个名字,甚至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去抓住她的手腕确认那冰冷的温度是否真实。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玄色袖袍的瞬间,一道身影更快地插入了两人之间。
姬晟不知何时出现,一只手自然地揽住了顾沅的肩,将她稍稍带向自己身后,另一只手随意地抬起,恰好格开了谢无咎探出的手。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和维护。
姬晟“镇国公,”姬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雪原般的冷意,“对孤的未婚妻,有何指教?”
谢无咎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顾沅顺从地靠在姬晟身侧,那层薄纱阻隔了他的探究,也仿佛将他们隔绝在两个世界。他喉咙发紧,所有质问和确认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难堪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无咎“不敢。”他收回手,指节捏得发白,“只是见这梅花甚好,与公主闲聊几句。”
姬晟姬晟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国公还是多将心思放在互市条款上为好。至于赏梅……”他侧头,目光落在顾沅被薄纱遮掩的侧脸上,语气莫名柔和了些,“安平不喜过于浓艳之色,觉得俗气。孤也觉得,素净些好。”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谢无咎的心窝。他的阿沅,从前最爱这红梅的热烈鲜活。
顾沅自始至终没有再看谢无咎一眼,只是依着姬晟,轻声道:“殿下,有些冷了。”
姬晟“嗯,回去。”姬晟揽着她,转身离开,再未给谢无咎一个眼神。
谢无咎站在原地,看着那双并肩离去的背影,玄衣与狐裘,在雪地梅林间如此和谐刺目。冷风卷着雪沫扑在他脸上,他却觉得心口那把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将理智焚尽。
她不是阿沅。
她必须是阿沅。
这两种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撕扯。
当晚,谢无咎坐在驿馆窗前,对着北凛清冷的月光,铺开信笺。他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确凿的证据。他提笔,墨迹在纸上洇开:
“查,一年前雁门关下,安平公主‘尸骨’具体安葬之处,守墓人详情。另,不惜代价,探查北凛太子身边所有近侍、宫人,尤其是贴身服侍安平者,寻其破绽。”
笔尖停顿,他想起白日里姬晟维护的姿态,想起那女子冰冷的眼神。他蘸饱了墨,添上最后一句,字迹带着狠戾:
无咎“若遇阻碍,可用非常手段。务必撬开知情人之口。”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最信任的暗卫。“即刻送回国内,亲手交予……林夫人。”
说出这个称谓时,他心头莫名一涩。瑟瑟……他的瑟瑟,如今正在温暖的国公府中,用着那株“雪魄”调养身体吧。他眼前闪过林瑟瑟温柔依赖的笑脸,随即又被梅园那双隔纱冷眼覆盖。
暗卫领命,无声融入夜色。
谢无咎推开窗,北凛都城夜晚的风带着凛冽的哨音。他望向皇宫的方向,那片巍峨建筑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一定要弄清楚,那薄纱之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
如果真是她……如果她真的还活着,以这样一种方式,站在他的对立面……
他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那从雁门关下便开始蔓延的寒意,此刻终于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而此刻,北凛东宫,暖阁内。
顾沅对着铜镜,抬手,一点点解下了覆面的薄纱。镜中映出一张脸,容颜依旧,甚至因这一年多的将养和心境的剧变,褪去了稚嫩,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冷艳。只是那双眼,深潭般,不起波澜。
姬晟坐在她身后的软榻上,把玩着一枚玄铁令牌。
姬晟“他派人去查了。”他语气陈述,不带疑问。
顾沅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映出的他。“殿下料事如神。”
“狗急跳墙罢了。”姬晟放下令牌,走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纤瘦的肩上,目光在镜中与她对视,“你今日做得很好。尤其是……不喜浓艳之色。”
顾沅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实话而已。”
现在的她,看见那般热烈的红,只会想起坠城时漫天的血色,和谢无咎大喜之日刺目的红绸。
姬晟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梢,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接下来,他会更疯狂。你会怕吗?”
顾沅抬起眼,直视镜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怕?”她重复着这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陌生的东西,随即,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幽暗的火光一闪而逝,“我连死都经历过了,还怕他疯狂么?”
她微微侧头,避开他手指的触碰,声音低而清晰:
“我只怕,他疯得不够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