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那张脸苍白依旧,眼底却不再是死水般的沉寂,而是凝结了一层薄冰,冰下暗流汹涌。姬晟的手指离开她肩头的瞬间,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空气流动,拂动她耳畔几缕未束好的发丝。
顾沅“疯得不够彻底……”姬晟重复着她的话,墨玉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光,“那便,再给他添一把火。”
三日后,北凛皇室冬狩。
猎场设在都城百里外的苍茫雪原之上,旌旗招展,号角连天。北凛贵族子弟皆跨骏马,携弓弩,意气风发。大靖使团亦在受邀之列。
谢无咎一身劲装,坐于马上,目光却不在那些蓄势待发的猎手身上,而是死死锁定了观礼高台。姬晟端坐主位,身侧,依旧是那道玄色身影,只是今日未覆薄纱,取而代之一的是一顶缀着细密银丝流苏的帷帽,长及腰际的流苏随风轻晃,将她容颜遮掩得更加严实,只偶尔风过帘卷,能惊鸿一瞥其下精巧的下颌与淡色的唇。
狩猎开始,骑士们如离弦之箭冲入雪林。姬晟并未下场,只在高台上与几位北凛重臣闲谈。谢无咎心不在焉,寻了个借口离开使团队伍,策马缓行,绕着猎场外围,目光始终不离高台。
机会出现在午后。一头受惊的雪狐慌不择路,竟朝着观礼台方向窜去,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护卫们上前驱赶。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一阵强风骤然刮过,猛地掀起了“安平公主”帷帽一侧的流苏——
谢无咎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
风卷流苏,扬起一个刁钻的角度,让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左侧耳垂下方,那一粒小小的、殷红的朱砂痣!
位置,形状,与他记忆中阿沅耳后那颗,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凝固。他死死盯着那一点红,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真的是她!阿沅没死!
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瞬间淹没了他。可这喜悦还未抵达眼底,就被紧随其后的、更冰冷刺骨的现实冻结。
她活着,好好地活着,成了北凛太子的未婚妻。她看着他,如同看着陌路。那粒曾经只有他能在亲密时触碰的朱砂痣,如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风撩起,被他窥见,却仿佛与他再无瓜葛。
那阵风很快过去,流苏垂落,重新掩去一切。她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端正地坐着,姿态优雅,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暴露只是一场幻觉。
谢无咎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需要确认,需要靠近,需要抓住她问个清楚!他猛地一夹马腹,便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姬晟“镇国公。”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姬晟不知何时策马来到了他身边,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眼神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他所有的失态。
姬晟“猎场危险,国公还是莫要乱走的好。”姬晟的声音不高,却像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谢无咎的动作。
谢无咎勒住马,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姬晟,又猛地转头看向高台上那道重新被流苏笼罩的身影,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无咎“殿下……”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那位……当真是安平公主?”
姬晟姬晟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国公此话何意?莫非怀疑我北凛皇室血脉?”
无咎“不!我是说……”谢无咎语塞,他无法直言那粒朱砂痣,那是他与阿沅之间最私密的印记之一。
姬晟“国公似乎对孤的未婚妻,过于关注了。”姬晟驱马靠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谢无咎心底,“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她现在的身份。”
身份!又是身份!
谢无咎看着姬晟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占有,一股混合着嫉妒、愤怒和无力感的狂潮几乎将他淹没。他的阿沅,现在成了别人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被另一个男人如此强势地护在羽翼之下。
而他,这个曾经许诺要娶她的人,却连靠近、甚至确认的资格都没有。
无咎“臣……失态。”他最终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屈辱。
姬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径自朝着高台方向而去。
谢无咎僵在原地,看着姬晟的背影,看着他走上高台,自然地坐在“安平”身侧,甚至微微侧头,似乎对她低语了什么。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戴着帷帽的头,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一下。
那般温顺,那般契合。
冷风吹过猎场,卷起雪沫,打在谢无咎脸上,冰冷刺骨。可他觉得,更冷的是心。那粒朱砂痣带来的短暂狂喜,早已被此刻蚀骨的寒意取代。
他派去调查的人还没有回音,但这瞬间的确认,比任何调查结果都更具冲击力。
她还活着。
以一种他完全无法接受的方式,活着。
当夜,驿馆内。
谢无咎面前摆着刚刚收到的,来自大靖国内的密信。信是林瑟瑟写的,字迹娟秀,内容却让他心不断下沉。她絮絮叨叨说着府中琐事,说着她身体如何好转,感念他为她求来雪魄,字里行间满是依赖和柔情。最后,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听闻北凛那位安平公主与故人有些神似,望他保重自身,莫要因相似容颜而徒增烦扰,她在京中等他归来。
“相似容颜……”谢无咎捏着信纸,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无尽的自嘲和悲凉。
若只是相似,怎会有那粒位置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瑟瑟……她是在担心吗?担心他这个“义兄”,会对一个“相似”的影子旧情复燃?
他闭上眼,眼前交替浮现林瑟瑟温婉的笑脸和高台上那惊鸿一瞥的朱砂痣。一个是他承诺要照顾一生、用尽手段才保全的心上人;一个是他曾经深爱、却亲手推向死路的旧日恋人。
如今,那个本该死去的人,不仅活着,还成了横亘在他与瑟瑟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山。更可怕的是,这座冰山,依附在北凛太子这座更大的靠山上。
他该怎么办?
强行相认?且不说阿沅如今的态度,姬晟绝不会允许。若惹怒了北凛,互市谈崩,他在朝中本就因军功和迎娶瑟瑟而树敌众多,届时如何自处?陛下又会如何看他?
放手不顾?可他如何能当做没见过?那粒朱砂痣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心头。
无咎“阿沅……”他对着跳跃的烛火,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和痛苦,“你既然活着,为何不认我?为何……要站在他身边?”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北凛永无止息的风声。
与此同时,东宫暖阁。
顾沅已卸下帷帽和繁重服饰,只着一件素白寝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顾沅“他看到了。”她轻声说,不是疑问。
姬晟坐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匕首,正是他当初给她的那一把。“一粒朱砂痣,足够他煎熬一段时日了。”
“他看到,便会去查,会去求证。”顾沅转过身,目光落在姬晟手中的匕首上,“他会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姬晟“那就让他查。”姬晟抬起头,眼神在烛光下幽暗难明,“查得越深,陷得越深。他派回国的人,孤会让他‘顺利’得到一些消息。比如,当年雁门关下,确有女子尸骨难辨,但随身信物,指向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顾沅顾沅瞳孔微缩:“另一个名字?”
姬晟“一个无关紧要的宫人。”姬晟语气淡漠,“他会开始怀疑,当初的‘死讯’是否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他会想,是谁在幕后操纵?是北凛?还是……大靖朝中,他的政敌?”
顾沅顾沅沉默片刻:“他会更乱。”
姬晟“乱才好。”姬晟将擦拭好的匕首归鞘,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匕首放入她微凉的掌心,“只有乱了方寸的人,才会露出破绽,才会……自取灭亡。”
姬晟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准备好了吗?接下来,他不会善罢甘休。”
顾沅握紧了匕首,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异常清醒。她迎上他的目光,帷帽早已摘下,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遮挡,清晰地映着决绝的冷光。
顾沅“我一直在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