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窗纸被北风刮得噗噗作响,烛火在谢无咎僵直的瞳孔里摇曳,映出密信上最后几行字——「……雁门关守军旧册载,当日收殓女尸一具,衣衫尽碎,面容损毁,然腰间佩玉一枚,刻‘玲珑’二字,查为宫内司制,记录在档名册,归属……林氏瑟瑟近侍,阿秀。」
林瑟瑟近侍,阿秀。
佩玉,玲珑。
不是宫制安平公主的印信,不是顾沅任何一件他熟悉的旧物。是一个本该随着林瑟瑟病重、早已遣散出宫的婢女,一块不起眼的佩玉。
无咎“呵……呵呵……”谢无咎喉咙里发出断续的低笑,手指死死抠进坚硬的木桌边缘,指甲崩裂,渗出鲜红,他却浑然不觉。
不是她?那猎场风掀流苏,那粒殷红刺目的朱砂痣,难道是鬼魅?
还是说……当初雁门关下,根本就有两具,或者更多的尸体?一具是顶替顾沅和亲的宫女阿秀,另一具……另一具才是真正的顾沅?可若阿沅未死,那玉佩作何解释?若她已死,如今北凛太子身边那个……
混乱的思绪像毒蛇缠绕啃噬他的理智。他猛地挥手,将桌上茶盏信笺尽数扫落在地,瓷片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是谁?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是北凛故意用一个相似的女人和假死讯迷惑他?还是朝中政敌,知道他旧情,特意布下此局,要让他身败名裂?
林瑟瑟……他的瑟瑟,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那玉佩,真是巧合吗?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
“他信了?”
东宫暖阁,地龙烧得暖融,驱散了窗外凛冽。顾沅坐在镜前,由着侍女梳理她长及腰背的青丝,声音透过氤氲的铜镜传来,平淡无波。
姬晟姬晟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枚不起眼的青玉玉佩,正是信中所提的“玲珑”。“信一半,疑一半。足够他煎熬了。”他指尖一弹,那玉佩便滴溜溜落在铺着厚绒的桌面上,“林瑟瑟身边确实少了个叫阿秀的宫女,病死的,这块玉,是孤让人‘补’上的记录。”
顾沅顾沅透过镜子看着他:“殿下算无遗策。”
姬晟“不是算,”姬晟转身,走到她身后,挥手屏退侍女,接过那把象牙梳,动作有些生疏,却极慢、极细致地梳理着她的长发,“是人心如此。他负你在先,心虚气短;他贪恋权位,畏首畏尾;他既放不下旧情,又舍不得新欢。如此首鼠两端,破绽百出。”
梳齿划过发丝,带起细微的沙沙声。顾沅看着镜中他低垂的眉眼,那里面没有温情,只有一种冷静的、如同打磨利刃般的专注。
顾沅“接下来,”她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该来找我了。”
姬晟“嗯。”姬晟放下梳子,双手按在她肩上,目光在镜中与她交汇,“怕吗?”
顾沅顾沅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冰冷,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我怕他……来得不够快。”
---
谢无咎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互市条款的谈判胶着数日,姬晟以边境细节需实地勘定为由,提议前往距都城三百里的临渊城。使团与北凛仪仗随即启程。
临渊城倚黑水河而建,对岸便是大靖疆土。城中最负盛名的乃是引地下热泉而成的“涤尘汤”,专供北凛贵族使用。
抵达临渊城的第二日傍晚,谢无咎收到一份没有落款的请柬,邀他于子时,涤尘汤西侧最里的“听雪阁”一叙。
字迹陌生,但他心跳如鼓。
子时的涤尘汤苑寂静无声,因是贵族私苑,守卫皆在外围。热泉蒸腾起的白雾在寒冷的夜色里弥漫,如同仙境,又似鬼域。听雪阁独立于一片梅林之后,灯火朦胧。
谢无咎推开虚掩的阁门,里面暖意扑面,夹杂着熟悉的、清冽的冷香。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站在氤氲的汤池边,只穿着一件素白色的单薄寝衣,黑发如瀑垂下,身姿纤细。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
没有薄纱,没有帷帽,没有珠翠环绕。
一张清艳绝伦,却冰冷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清晰地撞入谢无咎眼中。
正是顾沅。
那张他午夜梦回,愧疚与思念交织了无数遍的脸。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星子、望向他时总是带着柔软笑意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无咎“阿……阿沅……”谢无咎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两步,“真的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
顾沅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交织的狂喜、愧疚、痛苦,如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戏码。
顾沅“镇国公,”她开口,声音如同玉磬相击,清冷,没有半分旧日温情,“请自重。”
那一声“镇国公”,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谢无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无咎“阿沅,你听我解释……”他急切地上前,试图抓住她的肩膀,“当年和亲,是迫不得已!瑟瑟她病重,只有北凛的雪魄能救她!我没办法!我本想等……”
顾沅“等什么?”顾沅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冰冷刺骨,“等利用完我,再用你的军功,求陛下废了和亲,接我回去?还是等你与林瑟瑟儿女绕膝,再施舍我一个妾室之位?”
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无咎“不!不是这样!”谢无咎脸色煞白,“阿沅,我心里始终只有你!我对瑟瑟只是责任,是……”
顾沅“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顾沅再次打断他,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更浓了些,带着药草的苦涩,“谢无咎,从你亲手将我送上和亲车辇,从我在雁门关跳下去的那一刻起,你我就恩断义绝。”
顾沅她抬起手,指向窗外黑水河对岸,大靖隐约的灯火。“你看,那里是你的国,你的家,你的林瑟瑟。”她的手指缓缓收回,点向自己的心口,眼神寂寥如雪,“这里,已经死了。”
谢无咎看着她眼底那片荒芜的死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解释在此刻的她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无咎“阿沅……我知道你恨我……”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哀求,“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跟我回去,我会补偿你,我会……”
顾沅“回去?”顾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汤阁里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回哪里去?回到那个视我如弃履的故国?回到那个看着你迎娶新妇的‘家’?”
顾沅她止住笑,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他:“谢无咎,你听清楚了。我顾沅,宁愿在北凛为奴为婢,也绝不回头,再做你谢无咎的未亡人!”
无咎“为奴为婢……”谢无咎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她决绝的眼神,一股灭顶的恐慌和愤怒席卷了他。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就那么甘愿留在姬晟身边?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在利用你!”
手腕上传来剧痛,顾沅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失控的模样。
顾沅“利用?”她嗤笑,“至少,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能给我复仇的力量。而你呢?谢无咎,你给了我什么?一场空欢喜,一座孤坟,还是一杯……你与林瑟瑟的喜酒?”
无咎“不是的!阿沅!”谢无咎目眦欲裂,将她狠狠拉向自己,“我不会让你留在他身边!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他俯身,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想要吻上她那片淡色冰冷的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抹去这一年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顾沅一直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快如鬼魅般抬起。
一道冰冷的金属光芒,在氤氲的水汽中一闪而逝。
谢无咎只觉得颈侧一凉,随即传来细微的刺痛。
他动作僵住,低头,看见一柄造型古朴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咽喉之上。匕身幽暗,散发着和他梦中一般无二的寒气。
持着匕首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顾沅仰着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愕与不敢置信的脸,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望不见底的黑暗。
顾沅“谢无咎,”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铁石般的冷硬,“别碰我。”
顾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