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朔风卷着雪沫，敲打驿馆窗棂，也敲打着谢无咎仅存的理智。他坐在昏灯下，面前摊着那封来自大靖、字迹熟悉的密信，指尖的颤抖却并非因为寒冷。

信是林瑟瑟写的，一如既往的娟秀字迹，絮叨着京中琐事，感念他为她求来雪魄，字里行间浸透着依赖。可那依赖，此刻读来，却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听闻北凛苦寒，夫君保重……妾身近日总觉心神不宁，恐旧疾复发，幸有雪魄温养……”

旧疾复发。

谢无咎盯着这四个字，眼前晃动的却是顾沅领口下那道狰狞的疤痕，是她望过来时那双枯井般的眼。

雪魄……他用顾沅换来的雪魄，保全了瑟瑟的性命，却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过去唯一的、柔软的联结。

副使悄步进来，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国公，北凛那边……催问互市盟书签署的最终意向。陛下……陛下也来了旨意，命我等速决，莫再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谢无咎低低重复，猛地将桌上那叠关于“阿秀”玉佩、关于猎场“巧合”的调查卷宗狠狠扫落在地，“他们管这叫节外生枝？！”

纸页纷飞，如同祭奠的纸钱。

他喘着粗气，眼球布满血丝。姬晟的冷酷，顾沅的决绝，朝中的压力，瑟瑟看似无意的牵绊……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每多待一刻，那无形的绞索就收紧一分。

“备马！”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今夜就走！回国！”

副使骇然：“国公！使团仪仗……”

“让他们留下！签署那该死的盟书！”谢无咎几乎是咆哮出来，一把抓过挂在墙上的佩剑，“本公独自回国！立刻！”

他必须离开这个让他一败涂地、尊严尽失的地方。他需要回到他的权力中心，需要稳住他摇摇欲坠的镇国公之位。只有手握权柄，他或许……或许还有一丝扭转局面的可能。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谢无咎只带了寥寥数名绝对忠心的亲卫，如同丧家之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凛都城，踏上了返回大靖的归途。马蹄踏碎冰雪，也踏碎了他最后一点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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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姬晟正与顾沅对弈。他执黑子，落在棋盘一角，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连使团都不敢带，仓皇南逃。”

顾沅捏着白子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棋盘上。黑子攻势凌厉，已隐隐成合围之势。她沉默片刻，将白子落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殿下似乎……并不意外。”

姬晟抬眸，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困兽犹斗，何况是人。他只是选择了对他而言，看起来损失最小的退路。”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棋盘，“可惜，退路，有时候也是死路。”

顾沅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谢无咎的逃离，在她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厌倦。这场复仇，到了此刻，竟显得有些乏味了。

“接下来，”她放下棋子，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向姬晟，“殿下打算如何收网？”

姬晟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纷扬的雪花。北凛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

“网？”他背对着她，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冷意，“为什么要收网？”

顾沅微微一怔。

姬晟转过身，玄色衣袍在烛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和……期待。

“谢无咎回国，会做什么？”他自问自答，“他会拼命掩盖在北凛的失态，会巩固他的权位，会试图找出‘幕后黑手’挽回颜面。他会变得多疑，敏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惊跳起来。”

他缓缓走回棋枰前，俯身，手指点在那枚代表谢无咎的、已被逼入角落的黑子旁。

“这个时候，如果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出现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你说……他会如何？”

顾沅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蜷缩。

姬晟看着她细微的反应，继续道，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大靖皇帝寿辰在即，北凛使团入京朝贺，理所应当。而未来的北凛太子妃，随行前往，见识一下故国风光……也合情合理。”

他直起身，目光与她平视，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你想回去吗？”他问，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回到那个将你弃如敝履的故国，回到那个见证了你所有耻辱的地方。不是作为罪臣之女顾沅，而是作为北凛未来的女主宰，安平公主。”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顾沅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料。回去？回到那个地方？以这样一种身份？

她眼前闪过帝都繁华的街市，闪过靖安侯府熟悉的庭院，最终定格在雁门关那纵身一跃时，耳边呼啸的风和谢无咎惊骇的脸。

恨吗？当然恨。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想要将一切彻底碾碎的欲望。

她抬起头，迎上姬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没有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和一种近乎共鸣的冷酷。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我回去。”

姬晟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弧度。

“很好。”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放在棋枰上，推向她，“这是‘暗隼’，北凛埋在靖都最深的一颗钉子。必要之时，可调动他，助你行事。”

顾沅看着那枚不起眼的令牌，没有立刻去接。

“殿下的条件？”

“条件？”姬晟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孤帮你复仇，给你舞台，让你亲眼看着仇人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这本身就是条件。”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刮过她的脸：“记住你的身份，安平。你的荣耀与耻辱，从此与北凛一体。你踏出的每一步，都关乎北凛的国策，关乎孤的大业。”

顾沅沉默片刻，伸手，拿起那枚冰冷的令牌。玄铁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脏。

“我明白。”

她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骨节泛白。

故国，京都。

她就要回去了。

带着北凛太子妃的尊荣，带着淬炼已久的冰冷恨意，也带着姬晟那深不见底的图谋。

而此时的谢无咎，正快马加鞭，狼狈不堪地奔向他以为的安全之地，奔向他权力之网的中央。

他还不知道，那张他试图挣脱的网，正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悄然收紧。而收网的人，即将踏着他熟悉的土地，给予他最后一击。

风雪依旧，覆盖了来路，也掩藏着去途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