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狭小、阴冷，仿佛永远照不进阳光的临时居所——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阴司在阳界的一个临时落脚点——疲惫如同潮水将我淹没。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但大脑却异常活跃，今夜发生的一切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放。赵吏意有所指的话语，怨灵疯狂的冲击，还有那些破碎的低语——“契约”、“往生”、“门”……
我摊开左手，阴司令牌静静躺在掌心，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上面扭曲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缓慢蠕动。它是我身份的证明，力量的源泉，也是将我束缚在这个诡谲世界的枷锁。右手虚握，勾魂索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那与怨灵对抗时的震颤感记忆犹新。
“往生契约……”我低声咀嚼着这个词。赵吏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蕴含的恶意令人心惊。什么样的存在，敢在冥府的规则之外，私自与亡魂订立契约，窃取本该由地府处理的灵魂？这不仅仅是挑衅，更像是在根基上动摇阴阳秩序的蛀虫。而我，似乎在不经意间，成了刺激这些蛀虫加速活动的催化剂。
是因为林晓吗？改变了原本该死的命运，就像在精密的齿轮组里扔进了一粒沙子，引发了连锁反应？还是说，我这个“变量”本身的存在，就已经破坏了某种脆弱的平衡？
思绪纷乱，理不出头绪。唯一清晰的是赵吏最后那句话——“真正的‘脏活’还在后面”。那绝不仅仅是抓捕一两个怨灵那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我被一股强烈的牵引感惊醒。不是来自阴司令牌的震动，而是源于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波动。
我猛地坐起身，发现窗外天色已然再次暗沉。夜晚，鬼差的工作时间，又到了。
循着那莫名的牵引，我离开落脚点，身影在城市的阴影中快速穿梭。这一次，没有赵吏的带领，全凭那股直觉的指引。最终，我停在了城市边缘，一片废弃已久的工厂区前。
断壁残垣，锈蚀的钢铁骨架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废料和潮湿霉菌混合的刺鼻气味，但更浓的，是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与……一种奇异的、类似檀香焚烧后又混合了血腥的古怪气息。
就是这里。
我隐匿身形，悄无声息地潜入工厂深处。在一个曾经可能是车间的大型空旷场地中央，景象让我瞳孔骤缩。
地面被刻画出一个巨大的、由暗红色液体（那颜色和气味都像极了凝固的血液）构成的复杂法阵。法阵中央，漂浮着几团模糊不清、不断发出痛苦嘶鸣的灵魂光团，它们的能量正被法阵抽取，汇入站在阵眼的一个笼罩在宽大黑袍里的身影手中捧着的一本黑色书籍虚影中。
而在法阵外围，几个眼神空洞、周身缠绕着不祥黑气的魂魄如同守卫般徘徊，它们身上的气息，与昨晚袭击便利店的厉鬼同源！是被“契约”控制的傀儡！
那个黑袍人正在举行某种仪式，利用法阵和那本诡异的书，强行抽取并束缚灵魂，或许……就是在制造或强化那种“往生契约”！
绝不能让他完成！
就在我准备现身阻止的瞬间，一道更快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侧的阴影中掠出，带着凌厉无匹的气势，直扑法阵中心的黑袍人！
赵吏！
他果然也追踪到了这里！
“藏头露尾的老鼠，还真敢在爷的地盘上搞这种下三滥的勾当！”赵吏的声音冰冷刺骨，出手更是毫不留情。他指尖黑光凝聚成刃，挥手间便撕裂空气，斩向那本黑色书籍虚影和黑袍人。
黑袍人显然没料到会突然遭遇如此强力的拦截，仓促间举起手中一本实体化的、封面刻画着扭曲人脸的黑色书籍（似乎是那虚影的本体）格挡！
“轰！”
两股强大的能量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暗红色的法阵光芒剧烈闪烁，那几个被抽取能量的灵魂光团发出凄厉的惨嚎，几乎要溃散。
黑袍人被震得踉跄后退，宽大的兜帽被气浪掀开一角，露出下半张脸——苍白的皮肤，以及一个极其古怪的、像是烧伤又像是诅咒留下的暗红色印记，从下颌延伸至脖颈。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记忆深处的剧烈刺痛猛地贯穿我的大脑！
这张脸……这个印记……
一幅破碎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冲天的大火，木质结构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坍塌，一个女人凄厉的呼喊声，还有……一个戴着半张青铜面具、下颌有着同样暗红色印记的身影，在火海外冷漠地注视……那眼神，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残忍与……熟悉感？
这记忆不属于我！或者说，不属于“顾言”！是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还是……
剧烈的头痛让我几乎站立不稳，闷哼一声，气息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就是这瞬间的紊乱，让场中的两人同时察觉！
黑袍人猛地转头，兜帽下两点猩红的光芒锁定了我藏身的方向，发出一声沙哑惊疑的低吼：“还有一只虫子？！”
赵吏也瞥了我这边一眼，眉头微皱，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但对我暴露行踪有些不满。
“碍事！”黑袍人显然将我当成了必须清除的威胁。他猛地一拍手中的黑色书籍，书页无风自动，快速翻动，一股浓郁的黑气如同活物般从中涌出，化作数条带着倒刺的黑色触手，迅猛地向我藏身之处抽击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我强忍着脑中的剧痛和翻涌的混乱记忆，下意识地将勾魂索在身前舞动，形成一道防御屏障。
“嘭！嘭！嘭！”
黑色触手抽打在锁链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巨大的力量震得我手臂发麻，气血翻涌。这黑袍人的实力，远超昨晚那些怨灵！
“他的书是核心！”赵吏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急促，“毁了那本破书！”
他这边也被法阵中涌出的几个强大傀儡和黑袍人本体缠住，一时无法脱身。
毁掉那本书！我咬紧牙关，压下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破碎画面和那股莫名的憎恶与恐惧，将勾魂索催动到极致。锁链如同黑色的蛟龙，不再单纯防御，而是主动出击，刁钻地绕过抽击的触手，直刺向黑袍人手中的黑色书籍！
黑袍人显然将那本书视若性命，见我攻击书籍，立刻回防，数条触手回卷，试图拦截我的锁链。
“就是现在！”赵吏眼中厉色一闪，抓住黑袍人分心的瞬间，周身黑气暴涨，一道凝练至极的黑色指风如同破甲锥般，无视了傀儡的阻拦，直接点向黑袍人的胸口！
黑袍人惊骇欲绝，仓促间只能将书籍挡在身前。
“嗤——！”
指风与书籍碰撞，发出一声如同烙铁烫肉的声响。那本黑色书籍剧烈震颤，封面上的扭曲人脸发出无声的哀嚎，一股更加浓郁的黑气混合着暗红色的血光从中爆发出来！
“不！！！”黑袍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这一击重创了他本源。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袖中的阴司令牌猛地变得滚烫！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从中涌出，顺着手臂灌注到勾魂索中！
福至心灵般，我放弃了所有花哨的技巧，将全部的力量集中于锁链尖端，对着那本剧烈震颤的书籍，猛地刺出！
这一次，勾魂索上没有幽光，反而缠绕上了一层极其稀薄、却仿佛能焚尽一切的……苍白火焰？
“业火？！”赵吏的惊呼声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缠绕着苍白火焰的锁链尖端，毫无阻碍地刺入了爆发的黑红光芒中，精准地点在了那本黑色书籍的封面之上！
“轰——！！！”
如同点燃了炸药桶，黑红色的光芒被苍白的火焰瞬间引燃，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强烈的能量冲击波向四周扩散，将地面的法阵彻底摧毁，那几个灵魂光团在冲击中哀嚎着消散，外围的傀儡也如同被抽走了力量般瘫软在地。
黑袍人发出一声怨毒至极的咆哮，在爆炸的火焰中，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他死死地盯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一丝惊惧？随后，他连同那本正在被苍白火焰吞噬的书籍一起，化作一道黑烟，遁入地底，消失不见。
爆炸的余波渐渐平息，车间内只剩下燃烧的苍白火焰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满地狼藉。
赵吏走到我身边，看着那逐渐熄灭的苍白火焰，又看了看我手中恢复正常、但似乎隐隐多了一丝不同韵味的勾魂索，眼神复杂。
“业火……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他低声问道，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调侃，只有深深的探究。
我茫然地摇头，大脑依旧一片混乱，那个戴着半张青铜面具、有着暗红印记的身影，和刚才黑袍人惊鸿一瞥的脸，不断在眼前交错重叠。
我是谁？这具身体的原主，又到底背负着怎样的过去？那场大火……和这“往生契约”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关联？
夜色更深，谜团，也如同这化不开的黑暗，愈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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