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巴黎。
深秋的塞纳河裹挟着诺曼底的湿冷空气,在河面织起一层牛乳般的薄雾。
雾霭漫过亚历山大三世桥的鎏金雕像,漫过左岸梧桐的枯黄枝桠,却丝毫掩不住圣日耳曼区的脉搏——这里的咖啡馆飘着现磨拿铁的焦香,画廊橱窗亮着暖黄的射灯,连石板路上行人踩过的落叶,都带着艺术之都独有的、慵懒又鲜活的韵律。
位于圣日耳曼德佩教堂旁的“LUMIÈRE”画廊内,正上演着一场足以搅动欧洲时尚圈的盛会。
这座由17世纪贵族宅邸改造的画廊,穹顶悬挂着水晶吊灯,墙面保留着斑驳的石膏线,此刻却被冷白色的聚光灯切割出凌厉的几何光影。
衣香鬓影在光影中流动,全球顶尖的时尚买手攥着烫金的邀请函,资深评论家用挑剔的目光扫过陈列架上的设计手稿,名媛们的高定裙摆扫过地板,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水气息——所有人都在等待这场发布会的主角,那个只用三年就以“中西融合”之名,在巴黎时尚圈劈开一条血路的天才设计师:Song。
没人知道Song的来历。有人说她是东方隐贵的千金,有人猜她是某个大师的关门弟子,更多人只记得,三年前她带着一叠水墨风格的设计图出现在巴黎时装周的角落,如今却能让整个时尚界为她屏息。
她的设计是矛盾的共生体:既有苏州缂丝的细腻留白,水墨晕染的裙摆在走动时如流水般倾泻;又有柯布西耶式的建筑解构,硬朗的剪裁、尖锐的肩线、不规则的拼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她偏爱玄黑、瓷白与黛青,偶尔用一抹朱砂红点睛,色彩大胆却克制,每一件作品都透着一种“看过繁华落尽”的疏离,以及藏在疏离背后的、不容置喙的强大。
后台的化妆间里,忙碌却井然有序。化妆师正给最后一位模特补着冷调的唇妆,造型师蹲在地上调整高跟鞋的绑带,助理们捧着叠得整齐的礼服,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是这里唯一的背景音。
沈清歌——或者说,此刻的Song——正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任由贴身助理为她系上丝绒长裤的腰带。
她穿的是自己设计的基础款黑色丝绒套装:上衣是立领收腰的款式,领口用银线绣着几缕极简的竹叶,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长裤是高腰直筒,裤线熨烫得比刀锋还直,将她修长的身形衬得愈发挺拔;唯一的点缀,是别在领口的一枚胸针——那是她亲手画的设计图,由瑞士工匠用碎钻和白水晶镶嵌而成,造型像极了寒冬湖面凝结的第一片冰晶,棱角分明,却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清冷的光。
三年时光,彻底重塑了沈清歌。曾经眼底的怯懦与脆弱,早已被巴黎的风与深夜的灯打磨干净,沉淀成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
她的头发留长了,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皮肤比从前更白,是常年待在工作室不见日光的冷白;唯有眼眸依旧清澈,却像深冬的贝加尔湖,表面覆着一层薄冰,冰层之下,是无人能窥见的、藏着无数风暴与暗涌的深海。
“Song,还有五分钟,该上场了。”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清歌微微颔首,抬手拂了拂丝绒上衣的褶皱。指尖触到冰凉的胸针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模特发胶的味道,却让她莫名想起三年前那场大火的灼热。再抬眼时,镜中人的目光已经变了:那层冰湖般的平静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准的、锐利的专注,像猎豹锁定猎物前的眼神。她转身,走向通往T台的入口,黑色丝绒裤踩在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步伐却沉稳得如同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T台顶端的灯光骤然亮起,低沉的电子乐混着古筝的音色在画廊内炸开。
第一个模特踩着音乐的节拍走出,她穿的是“涅槃”系列的开篇之作:白色亚麻长裙上,用墨色丝线绣出烧焦的藤蔓,藤蔓的末端却抽出几缕银色的丝线,像是灰烬里钻出来的新芽。
模特的台步精准得如同机械,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裙摆摆动时,墨色的藤蔓仿佛在流动,银色的丝线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一件,又一件。玄黑色的西装外套,内衬是手绘的水墨山水,扣子是用黑檀木雕刻的莲花;瓷白色的抹胸礼服,裙摆被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状,边缘缝着细碎的水钻,像是冰裂后的光芒;黛青色的连体裤,裤腿一侧是流畅的东方云纹,另一侧却是锋利的几何镂空,两种风格碰撞出惊人的张力。全场寂静,只有音乐和模特的脚步声,所有人都被这极致的美与力量攫住了呼吸。
压轴的时刻到了。音乐陡然变得激昂,聚光灯聚焦在T台入口。当那位顶级超模走出时,全场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她穿的是一件拖地的玄黑色礼服,礼服的主体用重磅真丝制成,哑光的面料像极了深夜的天幕;而在天幕之上,无数银线绣出了一对巨大的凤凰羽翼,羽翼的根部是焦黑色的,仿佛刚从火里挣脱,越往末端越亮,到了翼尖,竟用碎钻和红宝石镶嵌出燃烧的火焰纹路。
裙摆设计成层叠的“灰烬”状,每一层都微微上翘,边缘处缝着细如发丝的银色亮线,模特走动时,裙摆飘动,像是燃烧后缓缓飘散的灰烬,却又在每一次摆动中,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模特站定在T台顶端。聚光灯骤然熄灭,又在一秒后全部亮起,聚焦在T台入口——沈清歌来了。
她没有穿华服,依旧是那套黑色丝绒套装,却在无数华美的礼服中,成为了最耀眼的存在。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从容不迫,银色的竹叶在领口闪烁,冰晶胸针折射出冷光。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有激动得红了眼眶的粉丝,有低头飞速记录的评论员,有眼神复杂的竞争对手……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不浓不淡,恰到好处——那是属于成功者的微笑,带着释然,带着骄傲,却又藏着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疲惫。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爆发,欢呼声、口哨声淹没了整个画廊。沈清歌站在T台中央,微微鞠躬,起身时,眼底的平静依旧。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轻盈的每一步,脚下踩着的是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工作室里对着设计图流泪到天亮,是为了寻找合适的面料跑遍意大利的作坊,是在质疑声中一次次修改手稿,是将过去的自己碾碎、重塑,再将血肉与灵魂,一点点淬炼成如今的钢。
庆功酒会在画廊的庭院里举行。夜幕降临,庭院里挂起了串灯,暖黄的灯光映着藤蔓缠绕的石墙,与方才T台的冷冽截然不同。
沈清歌端着一杯香槟,在顾怀远的陪伴下,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
顾怀远是“LUMIÈRE”画廊的主人,也是她在巴黎的第一个贵人。他是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总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时声音温和,带着书卷气。
三年前,她拖着行李箱,像个难民一样出现在巴黎街头,是顾怀远收留了她,给了她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帮她联系面料商,甚至在她被时尚评论家嘲讽“东方元素太刻意”时,站出来为她说话。
他是朋友,是导师,是她涅槃路上最坚实的支撑,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从不多问她的过去,也从不对她的现在指手画脚,只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温水,或者一句“我相信你”。
“恭喜你,清歌。”顾怀远递给她一杯新的香槟,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真诚,“‘涅槃’系列,比我想象中更震撼。”
沈清歌接过酒杯,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又迅速收回。她与他轻轻碰杯,香槟的气泡在杯中升腾,映照出她复杂的眼神:“谢谢你,怀远。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Song,更没有这场‘涅槃’。”
她知道顾怀远的心意。去年圣诞节,他送了她一幅莫奈的《睡莲》复刻画,画的背面写着“愿你的世界,终有一片宁静水域”;今年她生日,他没有送昂贵的礼物,只亲手做了一块提拉米苏,说“知道你忙,记得按时吃饭”。
他的好,像春日的细雨,温柔得让她几乎要沉溺。可她不敢。她的心,早已在三年前那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复仇之火,和对自我价值的执着。
她是带刺的玫瑰,靠近她,只会被刺伤。所以她只能假装不懂,只能用“朋友”的身份,将他推远。
就在这时,顾怀远的助理匆匆走来,脸色有些凝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怀远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转头看向沈清歌时,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凝重:“清歌,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星宸科技最近在拓展高端奢侈品线,打算与顶级设计师合作,推出联名系列。他们的总裁厉景辰,下周会亲自带队来巴黎……而且,他指名要见你,和你谈独家合作。”
“厉景辰”三个字,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沈清歌的心脏。她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杯中金色的香槟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她黑色的丝绒裤上,留下淡淡的水渍,像极了三年前,她跪在大火前,脸上滑落的眼泪。
她抬起头,眼底的平静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冽的寒意,像寒冬的风,刮过冰封的湖面。她看着顾怀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决绝的笑。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三年了,厉景辰,我回来了。你欠我的,欠沈家的,这一次,我会一点一点,全部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