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陪伴

厉景辰在ICU里整整观察了三天，监护仪上的曲线终于从起伏不定变得平稳，他才被转入顶层的VIP病房。他依旧陷在深度昏迷中，脸色苍白如纸，胸口缠着的纱布换了新的，却仍能看出底下未愈的伤口。只有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潜意识里的痛苦。

这三天，沈清歌没有离开过医院。她将工作室的紧急事务搬到了病房外的会客厅——笔记本电脑摊在茶几上，旁边堆着厚厚的面料样本和设计草图，她一边处理着因发布会延期而积压的工作，一边等着病房里的消息。偶尔空闲时，她会站起身，轻轻推开病房的门，走到床边，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卸下所有锋芒、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

她不再刻意去想“恨”，也不再强迫自己去“原谅”。大脑像是被清空了，只剩下一种本能的念头——她应该留在这里，看着他醒过来。

周鸣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准时送来报表和医生的诊断结果，同时也会“看似无意”地，向她透露一些关于厉景辰的过往：

“厉总这三年，睡眠一直很差，几乎要靠助眠药才能睡上三四个小时，有时候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房里，对着您的照片发呆。”

“他的胃病比以前更严重了，应酬时喝一点酒就疼得冒冷汗，却从不肯去医院，只是自己偷偷吃止痛药。”

“帝都公寓书房里那个深棕色的文件柜，他从不让任何人碰，有一次佣人打扫时不小心碰了一下柜门，他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火，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这次去巴黎之前，立好了遗嘱，将自己个人名下的股份、房产，还有大部分现金，都指定捐赠给了几个国际艺术基金和儿童救助机构——受益人写的是匿名的‘S’，我们都知道，那是您。”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块细碎的拼图，逐渐在沈清歌的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厉景辰——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商业帝王，而是一个在悔恨与痛苦中挣扎，用坚硬外壳包裹着破碎内心的可怜人。

第四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病房的落地窗，给白色的床单、浅色的墙壁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驱散了医院里的冰冷。沈清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难得地关掉了笔记本电脑，没有处理工作，只是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右手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动作轻微得像风吹过树叶，却被沈清歌瞬间捕捉到了。

她猛地回过神，视线立刻聚焦在厉景辰的脸上。他的睫毛在暖光下轻轻颤抖着，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蝶，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瞳孔微微放大，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后，才缓缓转动着，最终，一点点聚焦在了床边的沈清歌身上。

那一瞬间，他混沌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随即被难以置信取代，最后，只剩下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的期待——仿佛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他在弥留之际幻想出的梦境。

他张了张嘴，喉咙因为长时间缺水而干裂，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两个字，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清……歌……？”

沈清歌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心中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有震惊，有松了口气，有残留的恨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千般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厉景辰见她不说话，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嘴唇颤抖着，微弱地喘息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是……梦吗……”他的目光贪恋地流连在她的脸上，像是要将这张脸刻进骨子里，“还是……我没救过来……又……下地狱了……”

沈清歌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呼吸一滞。她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医用棉签，抽出一根，沾湿了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嘴边，轻轻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棉签的触感很轻，带着温水的湿润，厉景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不是梦。”沈清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你抢救过来了，也没下地狱。”

厉景辰怔怔地看着她，眼眶瞬间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黑发里。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暖光下，她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色，睫毛很长，眼神平静，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冰冷的恨意。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夹杂着深入骨髓的痛悔，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让他几乎要哭出声来。

“对……不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个字都带着颤抖，带着血泪，“我……对不起你……”

沈清歌的动作顿了顿，棉签停在他的唇边，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继续轻轻擦拭着他干裂的嘴唇，动作温柔得不像她。

“孩子……”厉景辰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了，声音哽咽着，充满了无法挽回的痛苦，“我们的……孩子……我对不起……他……我该死……”

提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沈清歌的手猛地一颤，棉签掉落在床单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让她几乎窒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弯腰捡起棉签，扔进垃圾桶，才重新直起身，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都过去了。”

过去的，不仅仅是那个孩子，还有那些被烈火焚烧的过往，那些痛彻心扉的背叛。

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他刚醒，需要休息，而她也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自己混乱的情绪。

“别走……”他却忽然伸出左手——那只没有插输液管的手，虚弱地、却执拗地抓住了她的衣袖一角。他的手指苍白无力，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个害怕被母亲丢弃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声音微弱却坚定，“求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沈清歌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手。这只手，曾经翻云覆雨，掌控着商业帝国的命脉；曾经冷漠地将她推开，将她的爱意踩在脚下；曾经毫不犹豫地为她挡下子弹……而此刻，它却如此无力，如此脆弱，只是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挣脱，只是缓缓地、重新坐回了床边的椅子上。

“睡吧。”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就在这里，不走。”

厉景辰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他依旧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像是抓住了全世界，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泪水还未干涸，嘴角却奇迹般地，勾起了一丝近乎安心的、微弱的弧度，很快又陷入了沉睡——这一次，他的呼吸很平稳，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促。

沈清歌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看着他依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属于他的微弱温度。心中那片被恨意冰封了三年的荒原，仿佛被这病房里昏黄的灯光，被窗外最后的夕阳余晖，被他此刻的依赖与脆弱，悄悄注入了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恨，依然存在。那些被背叛、被伤害的过往，不会因为他的忏悔和舍命相救就消失不见。

但某些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就像坚冰之下，开始有了一丝裂痕，有了一缕微光，预示着或许有一天，春天会到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发出的轻微“嘀嘀”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温暖而宁静的旋律。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夜色渐浓，而沈清歌坐在床边，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直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