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之爱

厉景辰的伤势稳定后，便从医院转回了他在上海西郊的一处僻静住所休养。这里远离市区喧嚣，庭院里种满了香樟与玉兰，白墙黛瓦的建筑风格带着江南的温婉，室内陈设简约却温馨，比冰冷的医院更像“家”。

沈清歌来看他的次数并未减少，有时会带些亲手做的清淡粥品，有时只是陪他坐一会儿，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悄然变得微妙而凝滞——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明明近在咫尺，却谁也不愿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们都在刻意回避，回避那个最核心、最无法绕开的话题——关于那些血淋淋的过去，以及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未来。

直到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格外明媚，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客厅照得一片温暖。厉景辰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身上穿着柔软的灰色家居服，腿上盖着一条米白色的薄毯，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些，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未愈的疲惫。

沈清歌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绿茶，目光落在杯中的茶叶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巧的红木茶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却无人动过。

沉默像温水煮茶，在空气中慢慢升温，终于，厉景辰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清歌，我们谈谈吧。”

沈清歌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却无法驱散心底瞬间升起的寒意。她缓缓抬起眼，看向沙发对面的男人，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厉景辰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上，那里飘着几朵悠闲的白云，他的眼神放空，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下定某种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决心。客厅里静得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在拉扯着神经。

“那份离婚协议，”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沈清歌耳中，“我已经让律师重新拟好了，放在茶几的抽屉里。”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偏执、疯狂，也没有了卑微的祈求，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种藏在眼底深处的、带着痛楚的温柔，“除了当初契约里约定给你的一亿补偿，我把我个人名下持有的‘星空’品牌百分之二十的干股，还有我在南法的那座庄园，都转到你名下了。”

沈清歌的瞳孔骤然微缩，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星空”品牌是星宸科技近几年最核心的增长点，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其价值早已远超当初的一亿，更别提那座位于普罗旺斯、风景如画的庄园——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产，他曾说过“此生唯一的念想”，她当初在巴黎时，曾不屑一顾地拒绝过他赠送的念头。如今，他却将自己未来最重要的资产之一，连同最珍视的念想，一并拱手相送。

“你不必……”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说“我不需要”，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这是我欠你的。”厉景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眼神却软了下来，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或者说，这远远不够偿还我欠你的万分之一。我毁了你的家，毁了你的孩子，毁了你对爱情的所有期待……我知道，这些东西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给你的，最实质性的补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沙哑：“还有沈氏集团，我已经让周鸣着手办理手续，将我当年收购的所有沈氏股份，连同‘海韵’项目的主导权，都完整地、无条件地归还给你父亲了。后续‘海韵’项目，星宸只作为技术支持方参与分红，不会再干涉任何决策。你父亲……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应该安享晚年，而不是为了沈氏，一辈子活在悔恨和压力里。”

沈清歌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未想过，他会主动做到这一步——归还沈氏，这等于将他当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谋划的一切，连本带利地还了回来，等于否定了自己过去十年在商界的核心布局。这哪里是补偿，这分明是在亲手拆解自己的商业帝国，只为了给她一个交代。

“至于我……”厉景辰的嘴角扯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不甘，只有释然，“等我伤好之后，会去国外休养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再回国内常住了。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不会再干扰你的生活，不会再让你因为我，想起那些不开心的过去。”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却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放手，“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设计你喜欢的作品，爱任何你想爱的人……过你真正想要的、没有厉景辰的人生。”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动，却强迫自己说得清晰、坚定。

说完，他用一种近乎告别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眷恋，有痛苦，却唯独没有了之前的占有欲，只剩下纯粹的、希望她好的温柔，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进灵魂深处。

“清歌，”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彻底的释然，像在告别，也像在祝福，“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瞬间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靠在沙发背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害怕多看一秒，就会推翻自己所有的决定。

阳光依旧静静地洒满房间，金色的光柱中，尘埃在肆意飞舞，却照不进两人之间那片突然沉寂的空气。沈清歌坐在原地，看着他闭目隐忍的侧脸，看着他放在薄毯上、微微蜷起的手——那只手曾经为她挡过子弹，曾经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手，如今却只是无力地蜷缩着，泄露了他内心的痛苦。

她心中那片早已混乱的战场，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核弹，所有的恨意、怨怼、挣扎、迷茫，所有支撑她走到今天的铠甲与锋芒，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只剩下漫天飞扬的、无处着落的尘埃。

他放手了。

不是以退为进的计谋，不是博取同情的苦肉计，更不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他是真的，在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彻底的方式，斩断了与她的所有联系——归还她的家，补偿她的损失，远离她的生活，将她从自己这个“污染源”身边推开，亲手将她推向那个没有他的、光明的、她本该拥有的未来。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比得知沈氏破产时更甚，比失去孩子时更茫然，比在巴黎重逢时更无措。

她以为，恨意是支撑她从地狱爬回来的力量源泉，是她活下去的目标。可当那个她恨了三年、怨了三年的人，亲手瓦解了所有恨的根基，将一切都还给她，然后转身彻底离开时，她才发现，那股支撑她的力量，下面掩盖的，是更深、更复杂、她一直不敢面对、不敢承认的东西——或许是感激，是心疼，是习惯，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的……眷恋。

她看着沙发上那个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的男人，看着他明明痛苦到极致，却依旧强撑着说“祝你自由”的模样，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