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被放出来,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李老三的死像是一个插曲,无人在意。
村东的那口古井,井壁上的绿苔仿佛老龙身上剥落的鳞片,泛着幽幽的光泽。每天寅时,哑巴都会如约而至提水。我向来掐着点,在寅时二刻准时前往古井——不多不少,刚好与他错开半步之遥,既不撞个满怀,也不至于显得刻意疏离。
今日却不同,我破天荒地提前到了。井台湿滑得很,木桶刚触地,辘轳便吱呀吱呀发出响动,像某种老旧机械在抗议。水面荡起波纹,银光碎裂,映出我的脸——右脸颊上一道新擦伤格外扎眼,那是昨夜梦到被吊在树上,挣扎时摔下床磕出来的。
突然,水面多出一把刀影。我猛地回神,发现哑巴已经站在我身后。他右手握刀,左手却捧着一束野桂花,花茎斜切得干脆利落,断口还渗着微弱的汁液,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竟有种生命戛然而止般的哀伤感。
他把花轻轻搁在井台上,然后将刀尖朝下插入泥土,刀背恰好贴着我的影子,仿佛为它加了一道禁锢的栅栏。我弯腰拾起那束桂花,指尖触碰到湿润的花瓣,同时胸口传来一阵紧绷的颤动,仿佛血液敲击着胸腔深处的一面鼓,咚咚作响。
他缓缓蹲下身,我不自觉的靠近,看见他用食指在泥地上勾勒图案:一座简陋的祠堂,一根孤零零的柱子,一个简笔人形被绑在柱上,火焰自脚底一路爬上头顶。画完之后,他又在火焰上方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接着画了个箭头,笔直指向自己的胸口。
无需多言,我立刻明白了,那是他的姐姐。抬眼看向他时,发现他的目光正死死锁定我,炽热又隐忍,像是两簇长久被压抑的火苗,既渴望燃烧殆尽,又害怕暴露于世。
就在这时,远处枯枝断裂的声音骤然划破寂静。我们几乎同时抬头望去——是铁匠家的傻儿子,提着裤腰带晃悠悠朝这边走来,似乎打算借着井边撒泡尿。哑巴反应极快,瞬间拔刀,刀光如白练般掠过空气。我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为了分散注意,我故意踹翻木桶,“咣”的一声巨响震彻四野。傻儿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冲我咧嘴傻笑。我顺手塞给他一块桂花糕,他接过便欢天喜地跑开了。
短暂的危机过去了,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们已被困在同一根火绳上,稍有不慎,火星便会点燃整条引线,烧穿彼此的脚背。
傍晚,我将今日发生的一切记录在“日记”里——其实不过是一块薄木板,用烧焦的树枝充当笔。寥寥几句落在木板上,如刀锋划过记忆:
“火,五个人,已完成二,半完成一。剩余二。”
写罢,我将木板藏到床底下,压在那只木雕鸟上。鸟腹中空,摇一摇还能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一颗尚未萌芽的种子,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